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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种怪异的感觉,究竟什么样的感觉?他连自己的感觉都说不上来,别说他和他
的感觉了。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在他身边的一个“死人”眨了一眼。
最怪的就是这一段,是不是可以用“不知所云”来形容?接下来,就写那个
“他”发现,敢死队的十一个人都没有死,写他们在黑暗之中,用胸腹肌肉的运动,
慢慢向前移动。
那一章的一开始,就写明甘铁生站在高地之上 这本来不是很好的小说写法,
会减少悬疑和紧张,因为结果早已知道了。
可是,真会写小说的人,却也会故意如此,先把结果写出来,再写经过,照样
可以令读者看得如痴如醉,这才更见作者的功力。
有很多好的历史小说,结果就是早已知道了的,如荆转刺秦王,不成杀,谁都
知道。可是好的以刺秦为题材的小说,还是可以看得人冷汗直冒。
接下来的偷袭行动,只约略表过就算。白素要我加以注意的,就是这一段。
我那时,在再看了一遍之后,心中咕噜了一句粗话。白素道:“这一段中,写
了三个`他'。
我立时道:“第一个`他',是敢死队长,也就是我们假设的参谋长。”
白素接著说:“第二个和第三个`他',是甘铁生和方铁生。”
我点头:“毫无疑问是,小说中写著:计划是他提出来,他同意执行的,参照
前文,方铁生和甘铁生在讨论时,参谋长自然在一旁。
白素微抬起了头:“从这一段来看,他,他,他,这三个`他'之间,是什么
关系?”
我闷哼一声:“他们是袍泽 军人和军人之间的专称,出典很古,诗经。”
白素皱著眉,半晌不说话,才低叹了一声:事实情形的复杂,可能远在我们的
想像之上。”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我看我们象某些`红学专家'一样,太钻牛角尖了,这
是一部小说,我们却把它当作事实一样来研究。”
白素固执地摇头:“我觉得这里所写的一切,全是事实,至少,人际关系,各
大小战役等等,全是根据事实写下来的。”
她讲到这里,停了一停,不等我有反应,作了一个手势,阻止我说下去,她一
字一顿:“写下这些事实来的人,一定就是`那个人',第一个`他',团或师的
参谋长,他把自己隐去,可是却又无法不在某些场合中显露出来。那次被认为十分
重要的演出,演出者三个人:甘铁生、方铁生和那个`他'。”
我没有打断她的话头,等到她一口气说完,我才道:“别忘记,这是一个女作
家的作品,这个女作家姓一个僻姓:`君',她叫君花。”
白素一挥手:“两个可能,有人口述,女作家笔录之后再加以艺术渲染。一个
是君花根本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不是女人,有可能,参谋长是女人。”
我怔了一怔:“这说不过去吧,如果这样一个军官是女性,小说中应该大书特
书才是。”
白素道:“既然有心要把这个人物隐去,那自然也不会再提。”
我不说什么,用沉默来表示我不同意她的意见。白素指著稿纸:“你看这一段,
写他心中空空荡荡 在那种环境下,还会有这样的内心活动,这个人就有可能是
女人。他又说不知靠向谁才好,是靠向甘铁生呢?还是靠向方铁生,这总不太像是
男性的心理,而且,这一段文字,几乎是全书的唯一内心剖白。”
我叹了一声:“在那个时代,女性当兵的极少,当到高级军官的更少,我想,
这一段,可能是刻意描写人在极度危险的环境之下的那一种反常的心理活动。或者,
执笔者是女性,所以才有了这种不伦不类的内心剖白。”
白素沉吟了一下:“可惜那时,你象是不很有兴趣,我也想不到小说会那么吸
引人,所以由得来人把稿子留下来就算了。”
我耸了耸肩,不表示什么。
白素又道:“我想应该多瞭解一下那个叫君花的作家的情形。”
我哈哈大笑起来,当那歌唱家取出这部稿子来的时候,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但
这时,却好奇之极,心道:“请歌唱家来问问?”
白素立时表示同意。
所以,又有一个小插曲,就是再度和那歌唱家的对话,十分有趣,记述如下:
歌唱家一听白素说君花可能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就用她那美妙的歌喉,发出动
听的笑声:“你们的想象力真丰富,难怪她一听得我认识你们,就千托万托,要我
把稿子带来给你们看看。”
白素追问:“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忙加问:“她要把她写的小说给我们看,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和要求?”
歌唱家这时,神情活现,她自然也知道上次来的时候,受了我的冷落,所以此
际,就伺机报复,真是小人气度之至,她扬起了头:“请别抢著发问。”
我在肚里骂了她一句,面上自然不敢显露什么,她得意洋洋地笑:“当然是女
人,我认识她三年了,她是我的邻居,岂有不知她是女人之理?”
白素想了一会,象是对歌唱家的回答,还有所怀疑一样,歌唱家也觉察到了这
一点,夸张地叫了起来:“别以为我是连男人和女人也分不出来的白痴。”
白素心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创作这部小说的经过,你可知道?”
歌唱家道:“这倒不是很清楚,她一个人独居,我的屋子和她比邻,她把花园
弄得十分整齐,是一个十分爱清洁的女人,沉默寡言,对人很客气,约莫六十岁,
或者更老一些。”
白素“哦”地一声:“原来年纪那么大……不过,也应该是这个年纪。”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心道:“我不认为一个参谋长会是女人。”
歌唱家看著我们争论,神情莫名其妙:“你们在讨论甚么?这部小说中的人物?
这部小说真的那么吸引人。”
白素道:“小说写得很好,值得研究的是,小说写了一场绝对不应该发生的背
叛,可是竟然发生了,似乎有十分神秘,怪异的因素,所以值得研究 你难道没
有看过?”
歌唱家摆了摆手:“我不习惯看中文小说。”
我把我的问题,重问了一遍,歌唱家用手指轻轻敲著她自己的额角:“她一听
说我认识你们,就现出极激动的神情,拿出了这些稿子来,说什么这是根据事实写
下来的,里面有一个迷,她一直解不透,想不通,两位善解疑难,可能会有所发现,
所以希望你们抽空看一看,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明知可能会碰钉子,还是来了。”
她说到这里,向我瞪了一眼,这女人,报仇也算报得酣畅淋漓了。
我自然不会和她一般计较,所以只是嘿嘿干笑两声了事。偏偏她还不识趣:
“里面究竟有什么迷,说出来,或许我解得开。”
我立时冷冷道:那你必须先看完你不喜欢看的中文小说才行。”
她碰了一个钉子,不再说什么,白素忙打圆场,又向她问了一些那个女作家君
花的情形,不过由于君花深居简出,根本没有什么社交,歌唱家虽然活跃,以邻居
的身份请她十次,她都不来一次,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来往,所以也说不
出所以然来。
送走了歌唱家,我道:“作者和参谋长是两个人。”
白素结结实实想了一会:“保留。”
我跳起来想和她争,她伸手向我一挡:“现在,我不和你争这个问题,先看看
那场绝不应该发生的背叛,究竟怎么会发生的。”
我瞪了她好一会,才勉强同意。
要知道那场绝不应该发生的背叛是怎么会发生的,对那篇小说中的若干情节,
必须先知道,所以,又要节录若干,不然,会无头无脑,看不明白。
小说用了许多字,写十一个敢死队员如何依照计划,在旷地上扮成死人,逐寸
向前移动,终于在七个小时之后,移到了高地火力的死角。
【第五章】
在壕沟中伺伏的两个铁生,早已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黑暗中看来,方铁生的虬髯,闪闪生光,和甘铁生白皙的肤色,成为强烈的对
比。经过长期的盯视,他们的眼睛,一闭上,眼皮上,反而会传来剧烈的刺痛,他
们眼看著敢死队员一点一点向前移动,在黎明之前,天色特别黑暗的时候,他们看
到他移动得最快,几下子就进入了高地的阴影之中,其余的人也都跟了上去。
两个铁生同时发出了一声吆喝,号兵把几乎捏得发烫的小号凑上唇去,鼓气吹
出了雄壮的冲锋号,高地上的敌军立即开火。
两个铁生在这时候,互望了一眼,才把相互紧握著的手松了开来。
他们不必讲话,只是凭眼色的交换,就可以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他们都在说:
敌军的指挥官一定大大迷惑了,何以吹起了冲锋号,却没有人进攻?
进攻当然是有的,但是在高地上的守军看不到,进攻者在长期的,耐心的、几
乎无可忍受的、怀著万分之一达到目的的希望,已经来到了高地之下,冲锋号一响
起,他们正迅速向上攀著。
偷袭是极可怕的事,偷袭不成,偷袭者粉身碎骨,偷袭成了,被偷袭者到死,
还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偷袭和背叛,彷彿也有某种联系,把这两种行为用文字表达,排列起来看:
偷袭
背叛
偷和背相对,袭和叛相对,都是在暗中突然发作的行为,被偷袭者和被背叛者,
事先连一点防备的工作都无法做,那绝对违背了公平竞争的原则,是人类行为中极
可耻的一类。)
两个铁生盯著离他们并不远的高地,看到他最早攀上去,在守兵的机枪喷射出
来的火花中,甚至可以看到他咬紧牙关的那种坚决的神情。
也是他第一个抛出炸药包,他抛出炸药包的时候,左手攀住了石角,支持著全
身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