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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3日。
深夜。
古宅。
“新买的茶杯?”温和的中年男人望着同样气质安详的妻子微笑。
“嗯,好看吗?泡碧螺春用白瓷好看些。”
妻子提起泛起细微气泡的热水壶,往白瓷杯里注满开水。丈夫轻敲茶匙,碧螺春那蝌蚪般的茶叶落入白瓷杯里,立刻沉了下去,晕出碧绿清澈的色泽。
“好茶……”夫妻俩面对茶几细细品茶。
身后幽深曲折的回廊里,淡淡灯光之下,地上映着一个清晰的影子。
它的绒毛在灯光和夜风中微微晃动,地上的影子也那么祥和地微微摇晃,仿佛是一只猫或者一只狗那么慵懒悠闲。
但它却有一只狮子或者一只老虎那么大。
前边的夫妻俩仍对着那碧螺春轻声细语,夫妻结婚二十几年,感情依然很好。看这对夫妻温柔斯文的模样,怎么也不像会在家里养老虎的人。
但那影子在回廊里。歪着头,很乖巧的样子。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妻子喝完了第二杯茶,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张望。
“什么味道?”丈夫奇怪地看着她。
“一种……说不出来的……”她正说着,目光突然转到丈夫身后的一个方向,声音顿时哑了。
“???”他看着她素净的脸上瞳孔放大,说不上什么表情,像是突然之间全然僵硬,吃了一惊,他背后有什么?一股怪异的感觉陡然在他背后弥漫,他一寸一寸地转过身去,转身之前先把妻子的手牢牢握在手中,转身到一半,猛然转头。
他转头的时候,感觉到一阵微风掠了过来,怀里的妻子惊叫了半声,软倒在他怀里。他突然觉得很冷,好像全身的热都被什么东西抽走了,跟着往前扑倒的时候,他猛地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人的眼睛,长得浑圆明亮,很是漂亮。
他“碰”的一声倒在地上的时候,似乎是跌在一只脚上。
柔软的皮毛和坚硬的爪子并在,腿上发达的肌肉隔着绒绒的皮毛也能感觉到力量爆发的可怕……
那是什么东西……的脚……
不是人的脚。
一个小时以后。
灯光依然温柔而祥和。
这对夫妻的门外有人敲门,“顾先生?顾先生?在家吗?我和您商量个事,我是钟啸乐,关于你绣的‘还我河山’的绣字……顾先生?”
秃着后脑勺的男人用力一敲,那门开了。门里透出淡淡的灯光,却无人应声。
他往里一探头,“顾先生?”
接着这个人推开门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进去不久只听他吓得大叫一声,但过会儿又安静下来。半个小时之后,他慢慢踱了出来,东张西望犹豫了很久,终于打了个电话,一辆微型车在十五分钟后开到这一家门口。他和司机两人窃窃私语,合力从这一家里搬出两个大布袋,放上车座,关上了车门。
临走的时候,钟啸乐很仔细地关掉了这一家的灯,关好门窗。
但他还是过于紧张,以至于在微型车开走之后,没有扣好的门在夜风中微微一晃,“咿呀”地开了一条缝。
4月13日阴森森的古宅,古宅里空无一人,这对夫妻俩的女儿去参加学校同学的生日宴会,还没回家。
第一部分顾绿章(1)
钟商市是个典型的南方城市,位于长江下游一个有名的湖泊旁边,长江的一条很小的支流唐川从市中心穿过。
这条市心河的两岸是钟商市最重要的商业街:中华南街和中华北街。将中华南街和中华北街十字对穿的是唐川桥和连接唐川桥两端的风雨巷,听说这条小巷从清朝初年就存在,到现在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青石板的小路自唐川桥的东边延伸过去,到最末端有一家店铺。
那店铺明明是个红色,有飞檐碧瓦。店门口挂了许多锦缎,铺里桌上也堆着许多花色各异的布匹,连那刻字招牌“顾家绣房”都是红木金字,但整个看起来就是有些发暗。
店铺背后是顾家古宅,还是清末的建筑,里头花木长得高出了围墙,红砖墙上爬满了藤蔓,气息十分清新。也许是映着背后庞大的顾家古宅,这绣房显得小而发暗,但又或者是主人故意让它发暗,那些各色明艳复杂的花纹就在色泽不明的绸缎锦绣上出奇的鲜明。猛一看这店暗红古老,再一看,便觉得满店是那五色丝线的精魄。这店铺并非为人存在,而是为那数百年数千年流传下来的五色针线的魂魄而存在的,连店里的呼吸和空气,都是属于它们的。
这一家叫做“顾家绣房”,从属于苏绣的一支,这店和古宅听说清初康熙帝的时候就有,一直传到今天,已不知是第几代和几百年了。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她在乌木板门口刺绣,绣的是一条围巾。那围巾以锦制成,紫色为主,绣着一枝茶花。紫色自深紫到微蓝过渡,在浅色到微蓝的时候一枝茶花如带着一圈光晕那般探了两个枝头出来,叶色翠绿明亮,花色青白而微黄,枝干虽然纤细而不失苍苍,是一条极尽精细的围巾。她正在上面绣一行小字,那是孟郊的《古结爱》。
这条围巾,她要送给去年在唐川边因为救人而不幸摔下河堤死去的男友桑国雪。而她是钟商市钟商大学汉语言文学系二年级的学生,是顾家的女儿,姓顾名绿章。外祖父母已经去世,祖父母在三十年前的某次意外中失踪,偌大的顾家绣房,如今只剩下顾绿章的父母顾诗云和顾??在支持着这个延续了数百年的家。
淡淡的四月阳光下,她肤质温柔、眸色清晰,纤细的眉线随眼瞳弯曲,浅浅的唇色在阳光之中泛着润泽,看着绣针绣线的眼色平静、清晰、温柔而专注。认识她的所有人都说,绿章是一个温柔的人,在一起很平静,感觉很放松、没有压力。她很定性,从不干扰别人的思维和决定,喜欢安静,当然也不讨厌热闹,只是如此而已。
一转眼,国雪已经去了一年了。她停下针望着门前的青石板路,顾家绣房位于钟商市最古老的小巷风雨巷末,左右都是同样古老的民宅,有灯笼店和绳结店。顾家绣房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座,但店后的顾家古宅却是风雨巷中占地最广的一座,它曾有过辉煌。
风雨巷里的青石板早已残缺不全,曾经有过的被板车压出的车轮槽如今竟也渐渐磨平了,剩余的青石闪着被千磨万磨之后比玉还光滑的光泽,阳光照在上面,出奇的温柔寂寞。
今天是星期一下午四点,这个时候没有什么行人。钟商大学就在风雨巷口左边,她今天没有课,后天是国雪的忌日,想回来把这条围巾绣完,烧给国雪。想绣这条围巾还是国雪在的时候的事,那时候想给他贺生日,如今却剩了忌日。
“绿章。”顾诗云拿着一个盒子从绣房里走了出来,“我晒晒这个漆盒,帮我看着。”
“好。”
顾诗云把从绣房深处翻出来的古漆盒搁在晒得到阳光的桌面上,“这是你妈从仓库里找出来的,康熙朝的东西了,两百多年了。”
“这是什么?”她放下围巾,讶然看着顾诗云放在桌上的漆盒。
那漆盒乌黑亮丽,擦去灰尘仍像新的一样,三十厘米乘以五十厘米的模样,高度只有五厘米。盒面上不知以什么工艺画着一只怪物,那东西长着一张人脸,却是老虎的身体、满身条纹,那张人脸是一张长吁短叹的书生脸,双眼愁苦。微微动一下盒面,老虎的条纹和人眼闪闪发光。
“不知道,你看里面。”顾诗云把漆盒打开,里面是一件裙摆,那件裙摆富贵灿烂,掺杂了许多金线银线,底色是翠绿色的,金线绣着的正是盒面上的怪物,只是绣了一半,怪物刚刚绣成,旁边的艾云竹子却还未完成。“这种图案,我们家几百年的绣品生意做到今天,也很少见。”
她把裙摆仔细铺开晒晒太阳,“真的很奇怪,妈妈从哪里翻出来的?”
“仓库最里面那个大木箱被白蚁蛀了,你妈正在整理。”
“是吗?妈那里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了,你绣你的,你后天要去扫墓我知道。”顾诗云对女儿笑笑,拍了拍她的头,“国雪是个好孩子。”
第一部分顾绿章(2)
她淡淡一笑,国雪是个好孩子,为了救人而死,真像他的为人。他是钟商大学电子计算机系的学生,成绩优秀心地善良,生前如此,死后只给她留下唯一一张相片。拾起针线继续刺绣,她刚刚绣完“结妾独守志”那一句,刺下“结君早归意”第一针,不免微微吁了口气。
“绿章。”隔壁有人开门探头出来叫了一声,那是栋民国时期的别墅,中西合璧得十分完美,开门出来的是个短裙长靴的女生,“喂,今天沈方生日,你去不去Party?”
她抬起头,隔壁的女生是她同校同学罗瑶瑶,“我不去了……”
“去啦去啦,我要去,你怎么忍心让我一个人去?我和你那么好……”罗瑶瑶过来一把拉住她,“绿章。”
“国雪的围巾我还没有绣好……”她被罗瑶瑶搂得摇摇晃晃,“而且沈方我也不熟……”
“就是不熟才拉你去认识。”罗瑶瑶认真地说,“国雪都已经死一年了,还整天国雪、国雪的。我知道国雪是很好,不过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今天和我去认识帅哥跟后天你去给国雪扫墓有什么关系……”她挽住顾绿章的手臂,“国雪是不能忘记的,帅哥也是要认识的,就是这样子。”
绿章看着她微笑,“那等我收拾东西换衣服。”
罗瑶瑶挥挥手,“快去快去。”
顾绿章收起刺绣的用品,往顾家古宅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