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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衣服脱下来,堵住那个洞。我拦出租车,有几辆车被血吓到,不肯停。后来有一辆出租车停下来,我把春儿抱上车,我让司机开到最近的医院。
血把车染红了。我大声叫着春儿的名字。她奇怪地瞪着我,嘴越张越大,好像要把全世界的空气吸光。
我赶到医院,司机不收我的钱,还帮我把春儿抬进去。急诊室正在抢救另一个人,我们挤不进去。医生叫我先去交押金,我说我没有钱,他还是叫我交押金。
司机揭开盖在春儿胸前的衣服说,胸口都开了大洞了,快抢救吧,还交押金,你们有没有人性啊!
医生看了一眼,说,你对我嚷什么嚷?都是要救命的,快先进来吧。
我把春儿抱进去,放在床上。我看见她的脸越来越白,嘴唇乌紫。她不再那样喘气了。我大声叫她的名字,她也不像刚才那样瞪着我,眼神是涣散的,全身慢慢像一条鱼那样软下去。
那个洞里的心脏越跳越微弱。我看得明白,我知道完了。我重新抱起她,哭着说,春儿,你要挺住啊,你要挺住啊。
医生过来接管子的时候,心脏已经不跳了。医生用电棍击它,还是没用。我就这样看着春儿的脸完全惨白,眼珠子不动了,心脏也不动了,气不喘了。死了。
但她的手还是热的。非常热。甚至有些滚烫。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医生说,没有办法,失血太多。
太约过了有半个小时,等她送到太平间的时候,春儿的手还是热的,只是没刚才那么热了。我才知道,人身上的热是慢慢褪的。
很奇怪,春儿闭眼后,我一直没有哭。我呆在那里,看工人给她处理身体,血水流了一地。我想起了过去在乡下看过的杀猪的画面。也是这样,血水流了一地。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想起这种画面,好像是对春儿的不敬。但它们真的很像。
是的。其实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真的没什么不同。猪只想弄口吃的,我们也只想弄口吃的,一样。想到这里,我放声大哭,握起春儿的手。这时候,我感到她的手凉了,像一块冰一样。
五天后,父亲来了。他没有见到春儿的面。因为停尸间要收钱,冷柜也要收钱,我没有钱,医院就免收,但让我尽快火化。我只好赶快处理。我在车祸现场贴了一张求助信,路人给我捐助了一些钱,那个好心的司机出了一些钱,刚够火化春儿的费用。
我没有记住那辆肇事车的车牌,警察问了当时的目击者,都说没看清楚车牌。
警察告诉我,他们要好好查一查。有结果再通知我。
在老六房门口,父亲捧着骨灰盒,一直哭。他骂我没照顾好春儿。我青着脸没吱声。父亲手发抖,骨灰盒掉在地上,这是最便宜的骨灰坛子,摔在地上就碎了,春儿的骨灰撒在地上。
我在外边的地上找了一个装饮料的纸箱子,和父亲一起从地上把春儿的骨灰撮起来。她的骨灰和泥土混在一起,我分都分不开。我的泪水滴在骨灰里。
父亲说,别分了,人从土里来,回到土里去。
我跟父亲说,你也别回去了,家里也没人了,你就留下来,跟我在一起。我要报仇。
老六叹了一口气,你跟谁报仇啊?谁啊。
张德彪说,城里人怎么那么狠呢?人都挂上了拖那么老远,一头大象也拖死了。
老六说,城里也有好心人,那个司机不是?是我们乡下人,命不值钱。拖死一个是一个,拖死俩算一双。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件事情。我拎了一把钳子,一个人来到路边的电线杆下面,我要剪断电线。我剪断了电线,就会停电。可是我站在电线杆子底下时,又犹豫了。我想,我不应该这么做的。我如果剪断了电线,那个帮助我的出租车司机,还有捐钱给我的那些人,家里也可能会停电。我不知道谁是我的仇人,谁是我的朋友。
老六知道我想剪电线,说,你真是笨到家了,没人是你的仇人,是我们命不好,谁叫你是乡下人呢?你说,医生是你的仇人吗?那个轧你妹妹的人是吗?他害怕,还不得跑吗?轧了人谁不害怕呢?没有仇人。
我说,强暴春儿的人,个个是我的仇人。
老六说,警察不是在查吗?
我说,我等不及。
张德彪说,你别告了,慢,还花钱,而且准得输,你不如上访好了。
我听了张德彪的意见,决定上访。我写了好多状子,告收容所。我跑遍了公安局,信访办,政府,法院,检察院,人大,民政局,妇联,报社。。。。。。很多地方都接了我们的状子,但都没有很及时的消息。
我有一种非常不详的预感。
后来我发现有人跟踪我们。我加入了在城西头的信访村。这里有好几排简易房,有好几百人住在这里,他们都是专门来上访的专业上访户。我和父亲就在这里住下。他们告诉我,上访能不能得到的回音是说不准的,得看这案子的性质。我听了很失望。我是个悲观主义者。老六和张德彪也搬来这里住,因为这里便宜。
我和父亲开始了漫长的上访生涯。我们卖过水果,和老六收过废品,跟张德彪干过泥水,我还在旧货市场扛过家具,为的是挣一点钱维持生活。我发誓要为春儿报仇,因为我看见了她的心脏,看到它如何慢慢停止跳动。
第二部分:消失消失(1)
我继续说。我们家经受的苦难。不是说所有苦难都堆到我们头上,而是有一根链条,把我们的命运锁在上面。苦难就像结在上面的果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比一个更大。
我和父亲上访了几个月。我把我要说的事都写了下来,一共写了五副状子。我和父亲来到市信访办,把事情一说。那个接待我们的人是一个中年人,有四十六、七的样子,没有什么表情。人太多了,他很忙,一个接一个很快地登记处理。他说,你们把材料留下。我问什么时候有答复,他说,我们会尽快处理。
我们把状子递到公安局的时候,情况有所变化。他们很仔细地登记了我和我父亲的名字和事由,态度很和蔼。其中一个警察要我把收容所的事情好好在描述一下,我就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把我妹妹的遭遇直到她死,都说了一遍。
警察说,她的死跟收容所没关糸,是车祸。
我说,她是被收容所害死的。
警察说,我们不要轻易下这样的结论,我们慢慢查。
我说,你们可不能慢慢查,我等不了了,我要个说法。
警察看了我一眼,我说错了,我是说,我们会好好查。
。。。。。。走出来的时候,父亲说,他们会把这事儿办了吗?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衙门从来不会错的,错了怎么当衙门。
我们于是开始等待。过了十天,有人找我们去更详细在讲述情况,并安慰我们,说只要是事实,一定会查清的。可是一个月过去,没有任何消息,再也没人来找我们了。我和父亲又回去信访办打听。信访办换了一个女的,见到我们时有笑脸。但她说现在上访很多,案子都查不过来,不是不查,得花时间。我让她查对了一下,她说已经转到公安局了。反正没有消息。我很失望。
我们再去公安局问的时候,见到了上次接待我们的那个人,他认出了我们,这次对我们很粗鲁。他说,根本没有我们所说的事,全是瞎说。
我说,我们没有瞎说,我可以找人来作证。
他问,你找谁呢?
我说,一起被收容的人。
警察说,你找的人说话不算数。
我说,你们再查一查。
警察手一摆,说,查过了嘛,没有。没有这回事。
我说,不可能,我妹妹亲口对我说的。
警察说,那叫你妹妹来说。
他明知道我妹妹死了,还这样说。我很生气,我说,你们这些人太可恶了,不管我们的死活。
警察瞪着我,你怎么说话的?啊?我告诉你,不是事实的,就是诬吿。你现在就在诬告,不治你的罪就算放你一码了,我们查过了,没这回事。
我想了想,说,好吧。我们试试看。
警察听了一楞,就从门里走出来,看着我的脸,说,你说什么,你试试?你要试什么?
我不吱声。父亲拖着我走,走吧,走吧。
我低声说,我试一下,有没有公道。
警察不说话,而是很仔细地看了我的脸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回办公室了。
我父亲拉着我迅速离开了公安局。
第二天早上,我去南区收破烂。我在垃圾堆里整理一只旧洗衣机的时候,突然有几个人从旁边的巷子里窜出来,把我摁倒在地上。我的手被他们反拧到背后,痛得我眼冒金星。
我大叫,你们干嘛打我?
其中一个人说,你看看我们是谁?
我一看,是五六个警察。我说,我没偷东西。
他说,没偷东西?这洗衣机怎么回事?
我说,我是收破烂的,这是破烂。
警察说,你们这些乡下来的四川工,左手刚偷东西,右手就扔掉抵赖。
我喊,我不是四川人,我是江西的。
他说,反正都一样。
我说,我没偷东西。
他说,人赃俱获,还嘴硬。铐上,带回去。
我被带回派出所,铐在楼梯上。他们把我反铐着,所以我的手钻心地痛。我大喊大叫,说我没有偷东西。但是他们进进出出,没有一个理我,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当晚,我被关进了一间叫留置室的房间。里面有三个人。他们看我的眼神都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