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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没有承受不起的责难,只有受不了的好意。”言欢笑出几分落寞,算是回答他的话。
“你是她什么人?”木头又问。
言欢缓缓走近他,手指拂上他衣襟,毫厘之差时,木头退开了。言欢似笑非笑道:“你很想知道她的事?”
木头眸子微微一眯,眉头不蹙,却带出几分认真的冷静,“我为她来救你,你只用跟我走。”
“我不愿意!”言欢应声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愿意听么?”她又凑近木头。
“你可以讲。”木头这次没退,只一转身坐在了旁边的绣凳上。
言欢静静地审视了他片刻,欠身在桌边凳上坐下来,倒了一杯冷茶,端近时才发现茶里浸了只细小的蚊子。她转着手里的杯子,看那茶色一圈圈荡过雪白的瓷,蚊子挣扎片刻,随水漂荡。
言欢定定开口,“她并不如你想象的好。”
“很久以前有一个大臣,得罪了皇帝。皇帝要诛他满门。那一年,他的女儿五岁,有一个从小陪伴着她的丫鬟,是她奶娘的女儿。她们有缘生在同一天,却是个不吉利的日子。大臣为了避祸,带着女儿远走他乡。那个忠心的小婢追随左右,不离不弃。三年间东躲西藏,尝遍冷暖。”言欢语气淡定,当真像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一天,官府的人找着了他们。追杀之下,大臣受了重伤,命不久了。这位小姐当时只有八岁,追兵重围中,将那小婢当作自己的替身推了出去。皇帝抓到这个替身,余怒未熄,说,那位大臣既然自以为正直清高,出淤泥而不染,就让她的女儿做妓女,不许人赎她。”
“替身被送到青楼,教习歌舞,十三岁就接客。耳濡目染,尽是烟媚情事。”言欢顿一顿杯子,“就像这只蚊子,苦苦挣扎,也只能溺毙。某一天,这位小姐良心过不去了,想把蚊子捞起来。你说,蚊子已经溺死,捞起来又有何用?就算她不死,又怎能忍受这小姐再来施她恩惠?”
她神情渐渐激越,“言欢生来不受人怜,是苦是乐都是我的命。任何人都可以帮我,我只无须她来假手!”
她言至此,那个丫鬟与小姐都不言而喻,昭然若揭。
“你说的这个大臣,是前太子太傅叶知秋。”木头冷冷蹦出一句。
言欢一凛,“你到底是什么人?!”
木头神色变化莫测,“我听闻过这位大人的事,正与你说的相合罢了。那个替身为什么不说自己是假的?”
言欢轻轻一笑,“她说了,没人信。小姐跑了,也找不到。所有的人都希望她是这个小姐,她在世上孤立无援。”她轻轻立起,脚步虚浮地走向床榻,侧倒在床上,像满心欢喜,又满腹忧伤,竟大笑起来。
木头见她半醉,心中定意只能打晕了扛回去交差。站起来,惮了惮衣襟,道:“言欢姑娘,得罪了。”
言欢手中抓着一根小指粗的红线,扬手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木头一愣。
她扯着绳子,慢条斯理,笑靥如花地接下去,“看来你没来过这种地方。这样的绳子每个房间的床上都有,青楼恩客许多都不把妓女当人折腾。遇到客人危害到姑娘的性命,姑娘便拉这个绳子,楼下的打手就上来了。”
她话音刚落,房门“砰”地一声撞开,三个高大的下奴拥进房来,一眼看见一旁的木头和床上的言欢,一时愣在当场,不明状况。
言欢纤长白皙的手指飘忽一指,朱唇轻启道:“这个小贼来我这里偷东西,捉住他。”
木头微微一叹,似乎不为所动,也看不见冲上来的打手,对言欢叹道:“我虽能带你走,却不想带你走。”目不旁视,一伸手,却堪堪抓住一个打手挥来的一拳,顺力一折,腕骨脱臼,将那人一掀,挡开后面两人,窗棱上一蹬,跃出窗去,身姿潇然若雁,转瞬掩入夜色。
苏离离等在棺材铺后院葫芦架下,木头忽然从墙外飞身而入,一掠直到她面前。见他孤身回来,苏离离略略一愣,立刻牵着他袖子道:“你怎么样?没受伤吧,怎么跳进来了,也不怕把腿伤着……”
木头微笑打断她道:“我已经好了,没有事。”
苏离离听他风清云淡般和煦的声音,大异平常,疑道:“言欢呢?”
“有人看着她,她也不愿走。”
苏离离疑心祁凤翔盯上了言欢,低头沉思道:“是谁的人?那可怎么好?那更不能让她落到别人手里。”
木头看她着急,并不多说,只道:“你这位姐姐对你颇有些怨意,你谋划这些她未必领情。她既不领情,你索性离她远远的才好。”
苏离离愕然抬头,盯着他眼睛看了看,不知他知道多少,也不知怎样开口。木头眼神中平静无波,一如他惯常的样子。他叫她离言欢远远的,无论言欢怎样怨,怎样说,木头却只为她着想,竟是全然的信任。
苏离离十年来江湖漂泊,市井藏身,冷暖自知,只觉木头这一丝暖意流进心里,怆然难言,将眼睛激得发酸。她垂下眼睫,黯然道:“我知道她恨我,原是我亏欠她了。”
木头手指划在一个拳头大的小葫芦上,“人各有志,不必相强。她不愿受你帮助,就随她去吧。”
小葫芦轻轻晃动,拂叶摇藤,姗姗可爱,似应和着他的话。
第三章 人生足别离
烈日炎炎,近午的时间过得异常缓慢。苏离离带着一身暑气,从外面回来,接过程叔递来的茶水,一口灌了下去,这才笑道:“这么热的天,菜市口还斩人,不知皇上怎么想的。也不知是哪一位大人倒霉,听说全家八十多口都杀了,好多人去看。”
程叔摇头道:“现在是越来越乱了,皇上也做不了主。谁不知道是太师鲍辉把持着朝政。”
院角里,张师傅却坐在竹凳上,看木头锯一块板子。闻言,磕一磕旱烟斗,哼了一声道:“我说在这里,不出半年,皇上只怕连面子上的龙椅都坐不住了。到时各路诸侯可就有得打了。”他抬了抬眼,道:“木头,你说是么?”
木头却自始至终没抬头,专注地锯着板子,锯得那笔直的墨线毫厘不差。苏离离看看张师傅,又看看木头,手脚麻利地调了调颜料盘子,在一副光漆柏木板上画一幅没画完的松鹤图。她端详了片刻,落下一笔,道:“咱们还是别说这些,仔细传了出去。张师傅,你那杉木头上的花样儿什么时候能雕完?”
张师傅道:“少东家,我这风湿病又犯了,得请两天假。今天赶工模样都凿好了,有些硌应的,让木头拿砂纸磨一磨就是。”
苏离离过去点了点,便道:“如此,你且回去休息吧,后面的我来就是。”
张师傅撑着木板站起来,“木头,给我老人家搭把手。”木头停下锯子,扶了他站起来。因他既扶着,便一路扶他慢慢出去。待两人出了后院天井,苏离离望着背影,心里有些犯疑,搁下颜料盘子,轻手轻脚跟了出去。
她贴着葫芦架子走到后角门上,张师傅和木头果然站在角门外说话。张师傅不知说着什么,木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苏离离侧身靠近门口,隐约听见张师傅道:“……乱世争雄……能不择主而事……”
木头忽然一抬头,看了苏离离一眼,截断张师傅道:“老爷子的指教我记住了。雕工各有风骨,且看各自磨练吧。你的风格未必是我的。”
张师傅此时回头也看见了苏离离,沉吟一声,点点头去了。
木头看他走远,转身回院。苏离离笑道:“你们在说什么?”
木头道:“老爷子教我下刀要顺着木料纹理,逆行易错刀。”说着往里走。
苏离离收了笑,道:“站住!你们说的我听见了。”转到他面前,“为什么要骗我?”
木头正色道:“我不想说是因为我没当回事,你也就不必当回事。”
烈日下有蝉鸣贴着树干传来,啸长而粗砺。苏离离默默地打量他一阵,伸手拈下他肩头一片木屑,道:“别干那重活了。把张师傅留下的活砂一砂。我去做饭,一会叫你吃。”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入七月便下了两场雨,天气凉了些。苏离离想要不要去看言欢,想了两天还是作罢,心里有些郁悒不乐,只在家里细细地做棺材。有时看着满院子的棺材,觉得棺材也是一件有灵性的东西,有种沉默的诉说,跟自己很亲近。
七夕这天,街上摆灯,夜市如昼。苏离离索性拉了木头逛街。大约时局不好,人们都借节抒怀,从如意坊到百福街,到处游人如织,比往年更甚。大红的,橘黄的,浅紫的,嫩绿的纸灯到处张挂,鲜艳的颜色驱走了大家几许忧虑。
木头就像块会走路的木头,跟着苏离离一路沉默。苏离离也就由着他,只挨着地摊看一些小玩意,间或拿个配饰在他身上比一下。走完一条长街,苏离离对着晚风深吸口气,笑道:“好久没出来逛,倒觉得有意思。我记得护城河边有一家扶归楼,做得很好的酥酪。现在忽然想吃了。”
木头看她言笑晏晏,金口终于吐出了一句玉言:“那就去吧。”
上京内城有河,环城而掘。据说是定都之初依风水秘术所建,护皇家龙脉的灵河。河边垂柳依依,苏离离与木头沿河而行,游人少了些,三丈长渠,顺流漂着些彩灯。远远一道拱桥,却有三人扶拦而立,往开阔处眺望城郭地势。
彼明我暗,苏离离无心一瞥,借着明灭灯火,仿佛觉得中间那人身形样貌与那姓祁的颇为相像,心里突地一惊。拉着木头远远避开,绕了一个街口,正是扶归楼。今夜坐客甚多,苏离离直上二楼,也只剩了窗边角落一张空桌。
她拉木头坐下,忍不住就向窗外看去,方才小桥上那三人已不在那里了。苏离离轻呼出一口气,不知他又到京城来做什么,惟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