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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翻然变迁,就连她亦不再是以往的她了,那双眸中沉寂一片,是恩怨的掩埋?是情仇的泯灭?亦还是人事的沉哀与无奈?
那时,他以为她终究还是认命了……
就在天下大定的时候,她,这个对于大晋来说有着赫赫功禄的人,却忽然之间成了天下的大敌。
这是一个怎样的玩笑?那一瞬,他似乎就预见了她的凋零。她,或走,或留,然而那都不是一个让人喜悦的结局。
他去见她,带着六爷的请托,然而就连六爷也明白,他留不住她。终于走了……
那一夜,“御风阁”起火的时候,六爷叫自己坐在他的安元殿里,不是议事,是喝酒。人事阒暗的时候,他喝着酒;火起的时候,他也喝着酒。只是火愈旺,他喝得愈凶,到最后已是整坛整坛地往下灌。
当六爷终于滑倒在地的时候,自己叫来侍从相扶,然而六爷却一手挥开,只是踉跄着趴到窗格上,低语,“……终究,你比我心狠……”
自己当时大约是想劝些什么的吧,说了些什么,他已记不得了,但却牢牢记着六爷那个惨淡的笑,风华尽偃的笑,仿佛有什么东西真的从他身上流失了。
其实他明白六爷失去的是什么,然而,明白了又能如何?
之后,他看到了六爷由袖中拿出的那折上表。直到尽数阅毕,他才明白,原来他其实并未真正了解过那个人。一直以为她是认命,却不是。她只是尽命,尽人事,然后,听天命!
她虽没有儒辉的潇洒,她虽有着连自己都没有的执着痴念,但是,她却有着比儒辉更为放得了手的旷达。她能舍,舍得尽自己,只为成就一个初衷,一个心愿。直到那时那刻,他才明白,她的心中,是真的存着天下的,为了举世呈平,为了不复离乱,或者,也为了那五万丰岗的兵卒。
车仗行了数日,宣霁也便回忆了数日,偶尔望望窗外,他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使自己忽然间这么感慨起来。是真的老了?是这秋日的红叶?亦还是因为她?那个见证了过去岁月的人?
“到什么地界儿了?”宣霁问着,前日才由着陈州知州送行入夷州,照行程,应该快至夷州九江了吧?“是到九江了么?”
“回大人,九江早过啦!现在已到三龙潭,估摸着未时便能到元州歇脚了。”家童伶俐地回着。
“哦,这么快便要到元州啦?”他端起茶盏正想喝茶,却听得车仗一顿,外头有禁军喊话,“哪来的刁民,胆敢阻拦侍中大人的车仗!”
心中一动,几乎让宣霁拿不稳手中的茶盏。
“不敢。劳烦军爷通报一声,我……故旧平澜求见。”
比意识中更为沉定的语声,虽是癸违已久,却仍是记忆犹深,她居然没怎么变?怎么可能?
宣霁等不及地推开车门便下了车。百人的队仗前面,一身淡灰的布衣袍子,一头层霜染鬓发丝,轻简到平凡的老妇人装扮,却怎么看也不像个老妇人的身影,就这么立着,淡定而从容,稳秀而夷然,沉静中那是一身在千军万马中历练出来的怎么也消退不了的傲岸,即便刻意地掩盖,即便平易地装扮,她依旧不同。
宣霁扫向身后的兵卒,那些毛头小伙子可曾注意到,自己便是端坐于高头大马上,看着眼前这个人依然无法趾高气扬的跋扈?
“宣相,别来无恙。”含笑声音,清清澈澈地传入耳中,引起一阵徘徊。
宣霁不由自主地望入那双一如声音般清澈的眸中,忽然发觉,那双眼睛里,少了许多东西,似是繁华落尽,只见着真真醇醇的本相。“别来无恙。”他叹着,原来,她竟真的舍了。
车仗即时返程,没有多说,也没有多问。他与她之间,不知因为什么,竟然在一时之间无法对语起来,除了那初时的寒喧,再无别话。
家童倒是好奇,觑着空儿便问,宣霁笑着公布她的身份,然后所有人震惊。平澜,不管她愿不愿意,已经成了大晋的一则传奇。立国之初的诋毁,早在那一折上表中折过,而昔日的赫赫功绩,小至拔柳城、夺九茶、守晴峰,大至以弱胜强大败薛温晋、结盟羌蒙、大挫突利、夺回同西,这些不只彪炳千古,更是喜为闾间所传颂,当然,更传为美谈的便是那一段几十年放榜寻人的告示了。
提起告示,宣霁不由又想起六爷……不,该称之为先皇临终时交给自己的那样东西了。他抬眼看她,而她正与崇仰于她的家童闲话家常,行止间早已隐去了那层经久不化的悲哀与伤痛。时间,让伤痛终于有所平复,至少也是淡了。
听着他们聊到羌蒙的马,宣霁不由笑着插嘴,“平澜,数十年了,可曾学会骑马?”
“呵呵,天生无缘罢。”她笑道,眼中流过一抹不知名的光,略带回忆,随即消隐。
“咦?你,你不会骑马?”家童大惊。
宣霁听了不由笑得开怀,“哈哈哈,你没听说过,她可是坐于战车上的军师啊!”不自觉地,他又重拾了年轻时的顽笑,戏谑着。
“惭愧惭愧,我在战场上是一直居于后方的。”不复见当年的窘迫,现今的她,坦然而随意,开着小小的玩笑,让人惊异于她的平淡。
气氛经由此一说,两人之间终于能够畅谈无阻,重拾了旧日的那份熟稔,宣霁终于深沉了下眼神。看着默然无语的她,他忽然道:“当年,你本不该将此物也交还出来。”他从怀中摸中一块黄玉,小巧而精致,握于手中温暖异常,那背后,还刻着几行小篆。
眼前的人愣愣地盯着这块黄玉,经久平淡的面容也泛开涟漪,宣霁捕捉到那迅速阖上的眼中掠过的破碎的心伤。原来,一切情义,即便过去,亦是难忘。这让他想起当初儒辉走时的一叹,永郁心头的死结,虽能被时间掩埋,然而那结终究还是在的。
她接过玉佩,只是拿在手中摩挲,低垂的脸让他瞧不清她的神色。一瞬时,那抹化不开的悲哀轻烟似地笼在了她的周身,也轻轻覆盖上了他的心房。他盯着那黄玉,以为或许会捉到那滴落下来的泪,然而他错了。
他始终没看到她的泪,再抬头时,即便那抹痛镌肤刻骨,如同烙在心窝烙在眼中,她依然是无泪的。
原来,他们真的老了,岁月堆积出来的,许多感情,许多情绪,都已沉淀。
沉默了良久,才听得她问了句全然不相关的话,“宣……宣先生,皇上他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么?”
听着她的改口,宣霁忽然生出一丝感叹,“有留恋,却不记得了。”想着新皇手腕上的那个桃胡,他觉得世事有时候真的弄人。
两人再度沉默,他看着她将手中黄玉握紧,终于挂上了脖颈。宣霁缓缓一笑,靠入车壁,“平澜……”他直觉地又要称她为“姑娘”,然临出口终觉不妥,想了想,也只是唤了个名,“其实,你们后来有机会的……”
她听了这话微怔,继而浅笑,“既然走了,又如何能够回头?他有他的背负,我……也有我的背负。”
“……他的一生,几乎没有多少快乐的日子……”宣霁不明白为何自己忽然要说这些,但起了头,似乎已再难停下了。“我是几乎跟了他一生的人……”
少年阙
每个人都是一则故事,兴许开头是别人设好的,但结局却是自己设定的。
宣霁说:
我,也有这么一则故事。
我爹是先爷手下的大将,跟着先爷打过三川河谷,却在一次行兵时,为救王……为救胤王而叫乱箭射成了刺猬。
其实我对我爹的印象不深,我的读书认字是娘在教,我的衣裤鞋袜是娘在做,我的糖缠是娘在买,我的……在我十岁以前,我一直觉得,除了姓,什么都是我娘给的。那个爹,可有可无。
十岁的一天,突然传来消息,我爹死了。我和娘有几年没见着他了,我更是忘了他的模样,这个时候要说伤心,我是全无感觉,就连娘,也只是一瞬间的愕然,过后便是如枯井般的沉寂。
默默地办丧事,默默地谢礼,直到守灵的一天夜里,先爷突然来了我家,抱起我瞧了又瞧……
其实我并不知道先爷和娘说了什么,只不过在他走后,娘跟我说,她要我入府。但如果她跟着去,那我就一辈子只当个奴才,出不了山。
所以,她决定为爹守完孝之后就改嫁。
其实,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听着娘不跟我在一起,心里就有些恐慌。娘跟我说,去了那儿就可以有许多先生教你念书。
我喜欢那种把书捧起来闻的感觉,就点头答应了。也从此,再没见着我娘了。后来长大了,也曾多方打听,但娘一直杳无音讯,据说跟了一个外乡人走了,走去哪里,谁也不知道。
我入了府,和另一个十岁的孩子,一起跟着六爷上学堂……
宣霁的话停在那里,眼里透出些笑意,很有意思的笑,童趣!
这眼神让平澜也不由微眯起了眼,回想起明乾镇的种种,那种单纯的快乐……
其实那时候的六爷很淘气,喜欢爬树捣鸟窝,喜欢下到荷花池里抓蝌蚪,喜欢去田边小水渠里挖泥鳅,喜欢放炮仗,喜欢捉弄几个哥哥。捣鸟窝时遭过蜂子的蛰,抓蝌蚪时被水蛇吓得哭过,挖泥鳅时拉过蛇,放炮仗时烫过手。最头疼的就是,虽然小得还不能骑马,却时常命令我和儒辉带着他去狩猎。自然溜掉了先生的课,也避过了府上人的眼睛,玩到天黑,却还要千哄万哄地才肯回来。
六爷这一闹自然常把府里搞得天翻地覆,水夫人也头痛得紧。先爷家法很严,六爷这一回来,自然要罚,或跪祠堂、或挨打,先爷没手软过,但六爷却也没服软过。每每还要水先生这个舅舅来求饶。
无拘无束地过日子,直到有一次,先爷带六爷亲历了攻打池州的一役。不知道六爷看到了什么,一个才八岁的孩子忽然之间沉肃了许多,一晃眼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书好好念了,武也好好练了,不过半年,文武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在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