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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平方的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桌子,这是唯一的家具。任飞扬坐在桌边,抱养那本覆膜的日记,面对涂了冷光材料的墙壁上的液晶时钟。
舒鸿的怯懦,天隼号的爆炸,流云的死亡。我看到了一切,但我竟然无法挽救。
任飞扬的手停在半空,除了空气他什么也抓不到,他可抓住的东西全消失了。本来他是可以劝阻舒鸿的懦弱行为的,不错,在舒鸿那不可一世的骄傲表情下掩藏着胆怯,否则一向冲在前面箭般锐利的舒鸿怎么会在事业达到巅峰时见好就收?作为舒鸿的好朋友和多次太空任务的助手,他应当尽力挽救舒鸿,而不是缄默。他可以揭露头儿们对舒鸿的纵容,他们在媒体上声称舒鸿身体不适,让成包成捆写着舒鸿名字的慰问品和信件涌进宇航局的专用信箱,而见到舒鸿的宇航员却一致认为他比任何时候都健康。揭露也许可以刺激舒鸿恢复信心。但他却是瞻前顾后,在极度苦闷中跑去火星参加强化训练。等他再回到基地时,舒鸿已投入地球的怀抱并且从此杳无音信。
还有流云。如果……
任飞扬的胳膊无力地垂了下来,如他不接任天隼号船长的职务,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流云也不会死。但他怎能拒绝这个任命呢?他要和天隼号一起飞,他要比舒鸿飞得更远,他要证明不会再有人像舒鸿一样半途而废。然而,良好的愿望竟然无法变成良好的结果,只给他留下深深的遗憾和愧疚。他是不合格的宇航员,不称职的船长啊!
他记得舒鸿第一次提起流云时那欢欣的表情,等他终于见到照片外的流云——一个眼睛含笑容颜开朗的大女孩儿,已是在九个月以后宇航学院的毕业典礼上了,他和舒鸿都是学院的嘉宾。那天阳光灿烂,云淡风轻,毛白杨和法国梧桐给校园投下簇簇浓荫,到处是红白相间的七叶香,花的芬芳里毕业生们低低絮语,年轻的头颅凑在了一起,仿佛采花的蜜蜂。“我一定要上天!”流云的声音清脆爽利,态度坚决,“但绝不和你在一起,我不要你的照顾。”舒鸿大笑道:“有志气!好,我绝不挑选一名宇航学院的女毕业生做助手。”
任飞扬奇怪这些往事还一一在日,那天像七里香一样甜蜜、芳香和美好,尤其是在宇航局局长亲自把优秀毕业生的奖状递到流云手里时。流云是宇航学院第一个得到这奖状的女性,她作了简短的发言,再三表示太空中不应该有性别歧视,她将以实际行动证明女性和男性的工作能力相当。她后来果然证实了自己的誓言,成为最优秀的太空人之—。
是的,这些我全都记得,记得当我成为天隼号船长时,你第一个要求加入我的工作小组。流云,你从未和舒鸿在一艘飞船上共事,而天隼号却宛如舒鸿的影子,望着你极力掩藏思念与担忧的眼睛,我只是怕你不能承担任务。流云!我本想抚慰你失去舒鸿的寂寞,充实你没有舒鸿的生活,我尽一切努力想照顾好你,可是……我实在错了,根本不了解在你那纤细温柔外表下的坚强和责任心。
流云!
提坦的千里冰原灾然展现在任飞扬面前。冰屑纷飞,钻头在吱吱作响,耳机中传来激动的声音。声音!回荡在天隼号的舱室。有人狂笑,刺耳的尖叫声震动舱壁。流云睁大眼睛,握紧手中的武器。武器!金属外壳闪亮!激光切开了紧锁的舱门,键盘飞快地敲动,搜索不到被修改的指令,汗珠顺着他的前额淌落。流云在另一台电脑上寻找,她找到了!救生舱归我们了,但真的要弃船吗?
瞬间的黑暗,电火花四处闪烁,气温渐渐下降。得立刻穿上恒温服!流云的脸,在应急灯照射下她脸上是不可抗拒的坚定,不能丢下高林,他再怎么说也是我们的同志,我去找他!流云的身影消失在狭长的走廊里。他想跟上去保护她,但是秦明摔倒在地,他不得不留下照顾伤员。
流云!秦明,还有高林!默数着天隼号船员的名字,任飞扬只觉心如刀绞。他们上船时全是那么生龙活虎。他们信任地把生命交付给了他,而他却让他们经历了灾难和死亡!
天啊!我都做了些什么!日记贴紧任飞扬的心脏,他一时间几乎窒息,心脏不能跳动,血液无法流淌。
不知什么时候,赵律师出现在任飞扬面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律师轻轻从任飞扬怀中抽走了日记。
宇航员惊惧地抬起头。
“归还的时间到了。”律师的声音柔和得仿佛在哄一个小孩子,他向门口努努嘴,“局里的人一直在等着。”
任飞扬望着那覆膜本,他再也见不到它了,带走它就像带走他剩余的生命。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除了美好与酸楚夹杂的回忆。
他只恨自己没有和天隼号共赴劫难。
律师走到门口,一只看不见的手接过日记。日记在宇航员的视野里永远消失了,他控制不了哀伤,扭过头去。律师面对他的背影——瘦得几乎可以数清每块脊椎骨的背影,缓慢地说:“那飞船的事故不应由你一个人负责,我确信。”
任飞扬没有答话。
事故不应由你一个人负责。死了两个人,但那是个意外。如果你善于辩解,你甚至不会受到任何处罚。
虽然天隼号已灰飞烟灭。
C
“天隼号的爆炸是近五十年来最严重的航天事故,而你却幸存下来。”调查者已积累了足够多的资料,看上去他十分疲倦,眼圈发青,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严厉的态度。他的女助手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短短的头发拢于耳后,在灯光下的侧影有些像流云。
“是的,我是幸存者……”他说。这时,同伴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惊惧而尖利。任飞扬甩了甩头,没有用,那些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荡,一声比一声响。“天隼号上装了土卫六提坦的海洋样品:冰块和深层洋水,还有大气标本。我们用特制的合金陶瓷防护装置盛放着那些样品。”
那场景又出现了,恶心,头晕、呕吐,伴随着奇异的幻觉。
“谁出主意把样品器放在探测火箭里?”
“流云。”
“作为船长,你反对她的提议,坚持不经基地允许就不行,是这样吗?”
“是的。我从那时开始犯错误。我认为高林的过敏反应很正常,而且探测火箭只剩下一枚,用掉了会影响对小行星467号的考察。”
“飞船上的其他人怎么想?”
“我让他们相信我是正确的,我们的防护措施几乎完美无缺。可是……”
电话铃声响了,助手接话后脸上掠过一丝怜悯:“秦明又被送进了急救室,处长,医院说不敢保证能救活他。”
第三个人。他曾经的希望。在漫长的归途中他一直祈祷秦明活下来,活下来,因为秦明是优秀的机械师,因为他失去了飞船和太多同伴,因为秦明身体里有流云的血液。而现在,不,没有现在了……
黑色,到处是空旷无限的黑色。任飞扬四下环顾,他回到太空中了。地球只是一颗晶亮的石头,在他目力所及的尽头孤独寂寞地飘浮着。他周围空无一物,只有步行缆绳在他腰间闪亮。他吊在虚空之中,什么也抓不到,生命就指望那绳子是否结实了。
闪光,沿着那绳子跳跃,绳索爆裂,松散开……
任飞扬摔倒在地板上。
天隼号事故听证会上,调查者出示了一份证明:“这是基地的B—4371编号命令,同意天隼号使用探测火箭送走样品器的方案。此时天隼号上的船员已出现了程度不同的晕眩,头痛和思维游移,流云给众人进行了镇定治疗。以下是任飞扬接到命令后的行动和程序,他和秦明将样品器装入火箭,火箭按照基地要求向火卫二发射,留待进一步研究。流云和高林清洗飞船。流云为安全起见请求在进入火星基地前对飞船检疫,基地批准天隼号在费罗迪曼太空垃圾站停靠等待医疗救援飞船。任飞扬改变飞船航向,在调整船体姿态时外部传感器17号被卡死。秦明出舱修理,当他要修好传感器时腰上系的步行缆绳突然断裂,他掉在飞船左翼太阳能收集板下沟槽内并夹在了那里。任飞扬将飞船交给高林驾驶,自己和流动去抢救秦明。他们用了四小时才把秦明救回飞船。这是秦明的医疗记录,他受伤严重,并且大面积出血。流云为他输了血。”
“她是万能血型。她定会这么做!”联合委员会的一个委员感慨。调查者想解释一下:“随后发生的事情有些混乱,秦明、任飞扬和救生舱的电脑各有一套说词。而救生舱的电脑记录并不完全。秦明仍昏迷在医院里,任飞扬的精神又遭受了严重打击。”
“我们要你调查的结果。”委员会主席示意调查者说重点。
“高林这时候陷入歇斯底里的恐惧中,他拒绝执行基地命令,并试图恢复原航线。遭到任飞扬反对后高林锁死了控制室的门,切断了与基地的通讯联络。任飞扬几次想打开控制室的门都没有成功。高林更改操指令,严重扰乱了主电脑工作。”
“高林这个胆小鬼!他还和流云一起参加过金星探险。” 一位女性委员愤然。
“你不能加入主观看法。”另一个提醒说。
“当然,你们是公正的。”调查者希望会议能快些结束,天隼号的立体图像飘浮在他面前,让他总想到天隼号爆炸的悲惨情形。他咳嗽一声,继续叙述,“这种情况下任飞扬决定使用武器。发动机的冷却系统工作物质阻塞,引起连锁反应,流云安顿好秦明后便到动力室清理发动机。高林被任飞扬击伤后开启了飞船紧急自毁系统。任飞扬只顾追高林,没有及时关闭自毁系统。精神处于崩溃状态的高林趁机拆除了保险器,使主电脑完全瘫痪。流云在动力室遭高林袭击,高林把同事当成了异星怪兽,根本无法理喻。任飞扬赶到和流云一起制服了高林。他们想恢复主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