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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木匠们用心地吃饭,郑麦花不由得看着棺材心里难受,忍不住又说:“活做好些,活做细些,可怜我哥受了一辈子罪,让你们受累了。”
这话,郑麦花不知说多少遍了。老木匠听见,认真地点点头,吃完饭他抹把嘴后,才忽然对郑麦花说:“有一点可要说清楚,我这回做活可是破了规矩,在这棺材头的龙身后刻了一面红旗。麦生兄弟当过我们连长,我想这么刻。不管你们家同意不同意,我都这么刻了。”
老木匠说完眼潮潮的,痴痴地看自己刻的那面红旗,去看那红旗上飞舞腾跃的龙……
郑麦花连忙答应下来:“好,好。其实我啥规矩都不懂,只要你看着好,就好。”
她真的许多事情都不明白,她只知道吃饭干活,给男人过光景。但她知道哥哥的为人,庄稼人看得起她,常常说这就是郑麦生的妹子。老木匠的几句话,使她又一次为有这样受人尊敬的兄长而骄傲;又一次感到可亲可敬的兄长就要死了,天就要塌下来了。
郑麦花低着头走在村路上,村路弯弯,像牛绳一样缠来绕去,拴住了一个又一个的黄土泥屋。
五
郑麦花送饭回来,走进院门,远远看见小龙站在病人的屋外边。郑麦花走过去。郑小龙连忙拦住她,对她又打手势又摇头.不让她往里闯。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直往里走,郑小龙只好拉她过来,悄悄对她说,麦旺叔来了,在这里屋与爹说话呢。她才停下脚步,姑侄两个默默站在门外,听着里边的动静。郑麦旺是村长,他们多么希望村长能打开病人的心扉,让亲人们心安。
屋里边,郑麦旺已经坐在床边,拉了拉病人的手,又把这软塌塌的手放进被窝里,点着烟,一边抽一边往外一串串掏垫肠子话。
“麦生哥,”郑麦旺说,“你也六十开外的人了,啥事心都要想开点儿,人生在世就这么回事儿,早晚都有这一回。谁也躲不过,你说是不是?”
“麦旺兄弟,你放心,人活七十古来稀,啥道理我都明白,没有啥。”
“麦生哥,说起来我是村长,在办官事儿。可是当初是你介绍我入党的,其实关住屋门,咱说家里话,咱还是姓郑一家人,你是我哥,我是你兄弟。咱今个儿说说,我麦旺啥时候不听你麦生哥的?”
“说这叫啥,该咋是咋:”
“麦生哥,办官事儿我有点私心,有几场事为占便宜弄得不美气,哪一回你训我都像训牲口一样,我哪回给你记过仇?到头来还不是乖乖听你的,连个屁也不放。所以我说,你有啥心事不方便给家里人说,给兄弟我说说,不能让一家人干着急呀。”
郑麦生两眼看着黄土泥墙,不接他的话。
“麦生哥,咱麦花妹子人虽老实不会花言巧语,是个没嘴葫芦,心肠好呀。我看侍候得你也不赖,端吃端喝端屎端尿,也尽了心。咱小龙虽没成家,还是个娃娃,我看给你请大夫办老衣,料理起事情,比个大人还懂事儿。你也该知足。人活一辈子啥叫值,我看这就叫值。走在人前有人敬,走在人后有人想。公道不公道,打个颠倒,麦生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你平常不是也常这样劝别人吗?”
郑麦生眼从那黄土泥墙上移过来,久久看着郑麦旺。
郑麦旺不慌不忙地抽烟,说几句话,故意停下来,让病人在心里想想。
“麦生哥,我知道你这一辈子太硬气太刚强,啥话都不说,万事不求人。可是我是你兄弟。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想着啥吗?今天我给你明说哩,这几天我没有来看你,我可给你办了件大事儿。”
郑麦旺说完故意得意洋洋地看着郑麦生,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郑麦生问:“麦旺,啥事体?”
“麦生哥,我知道你嫌咱院小没地场儿,房屋太窄,不能种树,也不能放手养猪养鸡,不是个过光景的场儿。将来小龙结了婚,过得不如人。所以,这几天我看好一块地皮,就和我那新院子挨着,三分半大,能盖三面房,也朝阳也亮堂,又离大路不远,出路也好。我在村里弄了个证明,又跑到乡里盖了章,给你办好了地基。麦生哥,这一回,你该放心了吧?”
郑麦旺说完,从口袋里把地基的表挖出来,小心地展开,把这张村里庄稼人都望眼欲穿的宝贝纸递到郑麦生手上,然后高兴地说:“麦生哥,我亲手交给你,你交给咱小龙。”
郑麦生双手拿着这张表,两眼闪闪地看着郑麦旺。亲兄弟吃一个奶吊大,也不过如此吧;便久久说不出话,定定地看着这同族的兄弟,这郑家疙瘩的村长。
“麦生哥,我想这宅基和我的新院子挨着,就是将来没有了你,还有我呢,我吃碗稠的,总不能叫小龙他们喝稀的。我替你照看孩子们,你就放心吧,啊?”
“麦旺兄弟,真让你难为了,我知道这玩艺儿难弄。将来有你们照看小龙,我再放心不过了。”
“看麦生哥说的,别的本事没有,孩子们我还能照拂好。村长干不好,给咱姓郑的当看门狗,还行。”
说到了动情处,郑麦旺两眼潮潮鼻子尖也酸酸起来。毕竟在一块生活了一辈子,春种秋收,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土里刨食,结下了深厚的情意。现在,眼看着人就要去了而且一去不返永不能再相见,使人感到天下的路长、人生的路短。一晃几十年过去,再追不回往日的岁月了。
两个人默默地望着,在这生死离别的地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任凭两眼燃烧着兄弟之情的火花,两个人之间只觉得心越来越近了。
郑麦生的眼神由激动转向平静,好久好久才淡下来,苦笑着对郑麦旺摇了摇头,这才慢慢地说:“兄弟,我知道你。不但有本事,心肠也好。这心意我领下了。只是这宅基并不需要,房屋虽小院地虽窄,也还够小龙住的。咱村这些年盖房太多,耕地越来越少,我也不是觉悟高,凭良心说能省地还是省点地,给后代人留一口饭吃。这表你拿回去,我不要了。”
郑麦旺怎么也没有料到,郑麦生能退回这张表,能说出这种话,说什么也没想到。他郑麦旺并没有猜透病人的心事,这让他又失望又伤感。他心里一下子就空了,只好慢慢把这张纸卷起来,无奈地走出房来。
等在门外的郑麦花和郑小龙眼巴巴看着他,他无力地摇了摇头,低下脑袋,双手背后托着小大衣往院外走。姑侄两个送他到院外边,他什么话也不说,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已经走出去十几步远,郑麦旺忽然心里一动,又拐回头,对郑小龙说:“小龙,你去趟张家湾儿吧。”
“麦旺叔,”小龙不解地望着郑麦旺说,“去张家湾干啥?”
“去请你老丈人来一趟,我想了,你爹的心事,也只有树声哥知根知底儿。你去对他说,就说我请他来,总不能让你爹就这么可怜地去了。”
“好,我一会儿就去。”
“不,你现在就去。麦花,你偷空儿也歇会儿,不能这么熬,看把你熬出毛病。”
“麦旺哥,不要紧,您回去吧。”
“缝老衣那边,由你嫂子照看,我交待过,不会出差错,你不用管。”
“哥,回去吧,嫂子在那儿,我放心。”
姑侄两个站立院门外,一直看着郑麦旺低着头背着手慢慢地走去,郑麦旺脚步笨笨的有点斜,也斜出老年人的老态来。这时候太阳已经有点偏西,冬天里日头短,阳光一眨眼已走出院子爬上了院墙。
墙头上有公鸡追着阳光踮着脚小心地走。
西北风轻轻摇着树梢儿。
六
郑家疙瘩离俺张家湾也就几里路,翻一面坡就到。平时放牛,两个村的牧童经常在山头上相会,比赛着甩鞭子。平时干活,地界挨着地界,老头们也聚在地头烟锅对着烟锅点火抽烟。当然也发生争执,双方呼腾腾站出来十几条小伙子要拼命,便由两边的老年人推开,从中间说合说合,彼此让根纸烟,就烟消云散了。
小龙弟弟赶到俺张家湾时,太阳还没有落下去,正蹲在西山头回首相望,于是晚霞便烧红了半天的云彩。做晚饭的炊烟刚刚升起来,叮叮当当的风箱声在村巷里溅来溅去。粪堆上的鸡群刚刚散开,正慢慢地摇摆着身子,走向自家的鸡窝。
爹正在屋檐儿下给牛拌料,冬天里山坡上没草,要在家里喂养。他给牛料桶里兑上热水,又丢把盐末。这才伸手试试水温,并把指头放在嘴上伸出舌头尝尝咸不成,他做这些活一贯非常认真,总觉得牛干了一年活,冬天里难熬,不能亏待它们。爹常说牛是庄稼人的半个江山,虽不会说人话却通人性,也是家里一口子,要以心换心。平时犁地赶车,爹手里的牛鞭子总爱在空中绕来绕去,轻易不抽在牛身上。土地把人和牛的感情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相依为命,耕种着未来和理想。
小龙帮着爹把活干完,才开始说话。未来的小女婿进了丈人家门儿都勤快,这是庄稼人的特点。小龙说话,爹抽着烟只是听,也不问。爹听完后也不表态,不说去,也不说不去,让妈妈和秀春先给小龙做饭吃。爹心细周到,知道这种时刻小龙肯定是忙里忙外吃不好饭,先稳住他,叫他好好吃顿饱饭。一个女婿半个儿,爹嘴上不说,心里却疼着他。
等小龙吃过饭,爹才说,我还有点事儿,一会儿再去,让秀春送你先回去。并大大方方叫秀春,送送你小龙哥。
爹这么做,是让他们说说话,给年轻人一个机会,让他们多接触接触,建立些感情。爹不允许他们像城里人那样随便谈恋爱,害怕败坏门风,却经常创造出一些机会,让他们大大方方地多接近接近。
我常常觉得爹什么都明白都懂,比任何人都开通,但是有一条,你必须接受他的安排和计划,决不允许你越出他的轨道,只能在他的操纵下运转。这就是爹。经常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