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憎恨堕落。他经历过空虚,但又从灵魂的深处惧怕空虚,所以他拚命地玩,拚命地乐,他把妻子交给他的钱看得很轻,很小,花起来从来没有皱过眉头。所以别人以为他大方,别人以为他豪爽,别人更以为他仗义疏财,颇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色。而个中滋味只有他个人知。他曾试探过妻子,别人说了,男人有钱就学坏,你难道就不怕我学坏吗?他问的主要目的是想知道妻子对自己是不是仍然再意,他特别想听妻子的这方面的担忧,这方面的顾虑,每逢这时,妻子只有一句话:那简单,你学坏了我跟你离婚不就行了。从这句简简单单的话语中,董未明听不出担忧,也听不出顾虑,只有几分冷漠,几分无谓,每逢这时,董未明就恨不得敲碎妻子的脑壳,看看有没有情感,有没有热血。从妻子到外企去上班没有多久,董未明就明显地察觉到妻子身上发生了某种对他而言的灾难性变化。他对妻子是否能挣很多的钱,并没有多大的热情,他只想妻子还象过去那样,对他有一种依赖感,一种崇拜感,一种什么事情都非他不可的感情。一当董未明发现妻子身上没有了这些他曾热衷的东西,他就设法使用各种手段来找回来,他讨好,奉承,他关心,体贴,甚至他哀求,哭泣,他把他所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到最后他发现全是徒劳而无功。不仅如此,妻子仿佛更加对他不理不睬,漠不关心,这样的夫妻生活没有丝毫乐趣可言,他一气之下,提出了离婚,他以为一当他提出来离婚,妻子一定会让步,夫妻应有夫妻的缘份吗,要不怎么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同枕眠呢!妻子听到他的离婚要求,没有哭,也没有闹,更没有惊讶和悔意,只是冷静地说:那么你要多少钱?多少钱?多少钱能买到夫妻的缘份?我不要钱。那你要什么?你知足吧,有钱给你花,你还花出毛病出来了,你又要离婚,又不要钱,那你到底要什么?要什么?董未明被妻子问住了,要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到底要什么。要什么?到这个份上了,他又能要什么,又能要到什么呢?妻子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好象谁也没提过这件事一样,唯一的变化就是给的钱更多了,多得让董未明感到羞耻,感到泯灭。
自从这以后,他不想离婚了,也不愿意离婚了,他要毁灭,毁灭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在内。可是方才看见排队的劳教人员,他又害怕了,他不是怕别的,就是怕失去人身自由,真是如此,他宁愿去死,去一道毁灭。所以他要认真想一想,所以他要仔细算一算。
妻子被汽车挂走,被吊在电线杆上,被这样或者那样,看起来都不够理想。那么什么才是理想的方式呢?没有,至少目前董未明还没有找到。更为关键的是,什么时候应该去做,他也没有想好。
夫妻俩走到这时,已经能看见平顶山的轮廓了。
平顶山不高也不大,正面望过去,它不象山,倒有点儿象是一个渐渐隆起的土坡,但若从另一面望过去,就有山的味道了,陡峭,高耸。山上正大兴土木,据说是某个颇有些钱的集团企业要在平顶山上建造一个大型的渡假村。山的正面正在平土填整,没留下一棵树,没留下一棵草。山下同时在修路,而且修得特别宽,足以让四辆大卡车并排行驶,好象修渡假村的人预计到将来会是车如流水,好象非得把路修得够宽才能车如流水。董未明被这种颇具气势的场面吸引住了,他感觉到人的神奇,感觉到人的能耐,人连山都能平移,那还有什么人做不到的。他对妻子说:搞这么大的规模,一定要花很多钱。妻子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什么。他说:那你的洋老板怎么不来搞呢?妻子笑了笑,没有说,也没有说的打算。尽管没说,但其实什么都说出来了,这一类的事,向一个一无所能的教书匠怎么能够说得清楚,既然说不清楚,那索兴还是不说的好。董未明就如同是被大马蜂狠狠地蛰了一下,痛楚的感觉让他后悔,让他愤恨,让他感到自己蠢不可及。记得有一次,妻子在电话上与同事为着什么事争执起来,放下电话后,妻子一脸的怒色,闷闷不乐地满屋子蹿,董未明顺口问了一句怎么啦,却招惹妻子一阵狂吼。董未明被激怒了,回敬了一句,你有什么了不起。妻子阴侧侧地重复地说,有什么了不起,要没有我,你还不得讨饭去。什么?我难道没工资吗?工资?你那点工资也叫钱?你也太狂了吧,我那点儿工资吃不到山珍海味,吃稀饭总还是绰绰有余地吧?你可别在我面前充什么男人的硬气,你董未明是吃得惯稀饭的人吗?董未明气冲冲地出了门,漫无目的地走着,漫无目的地想着,一直漫无目的地在茫茫黑夜中等待着,他等待妻子给他打传呼,他等待妻子带着深深的悔意向他道歉,他等待着妻子向他保证,永远不再说这样的话,永远不再做这样的事。他执拗地等待着,一直等待到他确定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时候,他回到了家里,他想他让一步,妻子也就会让一步,他想他要心平气和地好好与妻子谈一谈,他想要调整一下目前极为不正常的夫妻关系,他想个性的冲突需要彼此有诚意的磨合来缓解,他希望彼此渐渐地互相适应,反正在回家的路上他想了许多许多,可是当他打开家门一看,就象是掉进了冰窟窿一样全身僵硬,而最僵最硬的是他的心。妻子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睡着了,而且是睡得如此地香甜,如此地深沉。
这个时候下山的人要比上山的人多,而山上仍然还有不少的人兴致勃勃地放着风筝。放飞的风筝有的高有的低,但不管高也好低也好,都有一根肉眼不易看见的线系着飘扬的风筝。董未明立起童心,也去摊上买了一个风筝兴高采烈地放了起来。妻子没有与他一起放,这早在董未明的意料之中,所以他只当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只当是自己一个人特意来放风筝的。待到风筝飘舞在空中,他一边顺势放着线,一边想起了童年,这也难怪,风筝是最容易让人想起童年,回到童年。他清楚在记得小时候特别喜欢放风筝,有一次他死缠着父亲买风筝,风筝买了回来,他却死活放不上去,他使劲地哭,使劲地闹,直到父亲帮着他把风筝放起来方才罢休。但一当他自己可以把风筝放上去的时候,他却没有了看着父亲帮他放飞的那种企盼,那种新奇,那种自己做不到,而依靠别人做到的幸福感。他自己也明白,他的确是依赖性太强了,在他觉得他应该依赖的时候他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而在他觉得不应该再去依赖的时候,却不依赖又不能够了。也许就是他这种性格上的弱点让妻子抓住了,抓得紧紧的,以至于似乎是离开了妻子他就没法生存一样。他想着想着,一不留神,手中的线轴放到了线的末处,由于没有固定好,风筝线离轴而去,风筝摇摇晃晃地飞走了。董未明一脸茫然地看着脱轴的风筝消失在远远的空中,心中不免有些伤感,有些迷茫,假如人也象脱轴的风筝,那该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呢?随风飘荡,起伏不定,也许是东也许是西,就象是孤魂野鬼,就象是苍海一叶。那么自己现在究竟是固定在哪个轴上呢?父母?妻子?还是自己?都不是,也都不能是。
董未明又去摊上买风筝,妻子坐在摊旁的茶摊上喝着茶,见了董未明又来买风筝,幸灾乐祸地说,怎么啦?线被人家剪断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只有象你这样傻到家的人才会让别人发财。发财?发什么财?一个风筝有什么财好发呢?说你笨,你还笨得有盐有味的。卖给你一个风筝当然发不了财了,但如果卖给你十个八个呢?你有病呀,我买那么多风筝干什么?当饭吃呀?你才真正有病呢,你仔细看看,那边有多少揣着剪刀的人在四处转悠,揣着剪刀干吗?就专门剪你这样人的风筝线,线断了风筝就会飞走了,风筝飞走了而你又还想放,你不就得再来买吗?我可不是被人家剪断的,我是自己没有小心脱了线。你呀,你董未明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算了,我也不跟你讲了,简直是对牛弹琴。董未明神情悻悻地买了风筝走了,他一边放飞着,一边恨恨地想,你以为你很聪明,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其实你也是风筝,你要是断了线,不照样是飘飘荡荡,不照样是一文不值了吗!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是感到郁闷,于是掏出了打火机,毅然决然地燎着了风筝线,当他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当他看着风筝线猛然断开,风筝呼地一声被风卷走时,心里只有那么舒畅,只有那么欢快,只有那么随心所欲了。对极了,我非要剪掉那个风筝的风筝线。
失却了风筝的董未明好象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好象是病入膏肓的患者突然之间病态全无,好象是可以去想,可以去做,也可以不想,也可以不做一般。他放飞了风筝,就不愿意再一次去买风筝,不愿意再让妻子奚落嘲笑了,他独自一个人向上攀爬,一口气攀到了最高处。平顶山的特色就在于不攀至其平顶之处,是绝然领略不到其独有的意境的,因为它这一面是漫坡,另一面则直立陡峭,如同刀削斧砍。顶上平坦之地并不宽敞,只是由一侧延伸至另一侧的一条带状的小路,构成了平顶山的所谓的顶。这条小路很窄,窄得两人对面相遇非得侧身而过。董未明战战兢兢地走在这顶上,往左边看漫坡之下,妻子的身影隐约可见,往右边看悬崖之下,石门大桥绰绰约约。他不想在这样让人心悸的地方再动了,于是寻找一处稍稍平坦而又不大会摔下去的岩石上坐下身来,望着远远的房屋,望着远远的城市,开始想着他自己打算要做的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城的夜也渐渐地展露出它的魅力,五彩的灯光,错落的地势,还有那欲见还无,还无欲见的薄薄的雾,让人除却浮躁,让人除却郁闷,董未明也逐步被这般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