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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仍低着头沉吟,摸出白巾来抿着嘴。一会,伊答道:“你可是说阿三?他牵累了我,不是我牵累他。他完全瞎说。”
霍桑忙插嘴道:“阿三固然不足惜,但你怎么对得住那个卖豆腐花的老头儿呢?”
伊一听这句,不期然而然地抬起头来。一双惊恐的眼睛向霍桑瞧着。
霍桑似没有瞧见,仍自顾自地说道:“还有那位华医生,此刻也处在很危险的境地啊。”
伊突然拍起头来,惊诧道:“什么?华医生?”
霍桑点点头道:“是啊!就是你叫他‘济哥’的华济民医生!”
“他!——一他吗?——唉,我——我不认识他!”
汪银林拿下了口中的雪茄,不耐烦地用拳击着桌子。“喂,你的谎话也太没有意思了。你自己瞧瞧,这不是你写给他的信?”
这几句话,在那女子的耳中,仿佛有一个晴空的霹雳似的效用。伊的身于震了一震,随把惊骇的目光向书桌上一瞥,伊又将白巾按住了嘴唇,浑身便都战栗起来。略停一停,伊忽又回头去瞧着霍桑,目光中似乎已没有敌对的意味。
伊颤声答道。“唉,先生,这封信哪里来的?
霍桑答道:“那自然是华医生自己给我们的。
“他——他现在怎样?
“他也在拘留室里。——我已说过,他的地位很危险。
“为什么呀?
“就因着他有谋害你哥哥的嫌疑。
伊突的立起身来,乱摇着手中的白巾,伊的凝滞的眼光中忽而漏出疯狂神气。
“不是的!不是的!——你们错了!
霍桑仍婉声答道:“我们错疑他了吗?好,但愿如此。不过你总得说一个明白才好。
伊不住地喘着,仍提高了声浪答道:“我哥哥是不是被人谋死,我不知道,但这件事和济民实在完全没有关系。
“当真吗?好,现在你坐下来,定一定神。只要你的说话完全实在,他的危险立刻可以解除。明白些说一句,现在他的性命的安危,完全在你能不能说实话。”
伊用手按摩着伊自己的胸口,慢慢地重新坐下。“好!我说实话!我说实话!
伊的语气坚决而有力,伊的头也不再沉倒。我觉得这时候伊的情感完全为庇护伊的情人的观念所控制,似乎已准备牺牲一切、这时室中完全静寂。汪银林虽仍保守着旁观态度,但他的雪茄的烟雾已比较有些节制,脸上也不见了先前那种懊丧神气。
过了一会,伊就开始陈说伊的恋史。
“先生,我要说明这一回事,不能不从头说起。我和济民的相识,还在去年的冬尽春初,那时济民还在福民医院里当助理医士,不曾自立诊所。我患了肠痈,到福民医院去接受手术,后来就是他给我治疗好的。我们相处了四十多天,我觉得他很细心慰贴,便由友谊而发生了恋爱。我出院以后,他偶然到我家里去,和我在后门外立谈几句。因为我的父亲和哥哥都很守旧,我又从小许给了诸家,故而我和他的交谊没法公开。上月二十七日的晚上,他又到我家里去瞧我,我和他在披屋中谈话,忽被我哥哥撞见,彼此几乎冲突起来。从此以后,他怕我再受委屈,就不敢再到我家里去。
霍桑乘着伊略略休息的机会,立起来走到那铜壶旁边,斟了一杯热茶,放在伊面前的茶几上。那女子略略弯了弯腰,随即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又用白巾抹抹嘴唇。
霍桑又婉声援了一句:“从那时以后,你们就利用着那无锡老头儿做通信人。是不是?”
伊点点头。“正是,这老人很忠心,从来没有失误过。不料昨天傍晚,他来的时候,我恰在房中换衣,一时不能出来接他的信。那时我哥哥恰巧回去,看见那老人手里拿着一封信,在后门口边高喊,一边向后门里张望。我哥哥把济民给我的信一抢,便走上楼去。等到我走出来的时候,那老头儿把失信的事向我哭诉。我自然着急,但也不敢向我哥哥去讨回。我哥哥到楼上去拿了什么东西重新出来,没有说一句话。但我觉得这封信既落在他的手中,心里实在不安,我昨夜的一夜,真急得没有睡着。
“围着要找回这封信,你今天早晨才到他的卧室中去?是吗?”
“是啊。因为哥哥出外时,总是把房门锁着的,我没法进去搜寻。晚上他睡时虽不闩门,我却没有胆子进去。今天早晨莫大姐把洗脸水送上去以后,过了一会,还不见他下楼吃粥。后来我舅舅去了。我记得舅舅吃粥时,似乎曾听得楼梯上有走动的声音。我想我哥哥也许到近边去买什么东西,他的房门也许暂时开着。这是一个机会。我就差阿三到楼上去,瞧瞧我所料想的是不是实在。他上去了一趟,立刻下楼来报告,房门当真开着,里面并没有人。我就悄悄地走上楼去,房中果真没人。我先开了镜台的大抽屉找寻,发见了他的皮夹,取夹中并没有信,却有一个钥匙。我就利用了这钥匙,开了另一只抽屉,翻了一翻,那封信果真藏在许多跑狗票的底下,竟还没有拆过。那时我欢喜非常,就重新锁好了抽屉,又将钥匙照样放在皮夹里面,急急回下楼来。我怕我哥哥发觉了要向我争吵,就躲在房里不敢出来,直到杨先生在接上呼叫,我才到后院里去叫了莫大姐一同上楼。先生,这就是经过的事实,一句没有谎话。
室中静了一静,汪银林把雪茄放下来,瞧瞧霍桑,眼光中带着疑问,似乎他对于甘丽云的话还不敢深信,要取决于霍桑。霍桑脸上仍静穆如常,并无表示。据我的主观,伊的故事从逻辑上看,当真找不出什么破绽,故而我对于信和疑的两方面,信的成分倒居多数。
一会,霍桑又问道:“你在什么时候差阿三上楼去瞧的?
丽云道:“钟点我没有注意,但我记得那时候在舅舅出门以后,阿三刚才吃粥完毕。”伊略顿一顿,又仰面补充。‘’先生,我还有一句老实话。阿三当真是吸纸烟的,那时候他大概衔着纸烟上楼,无意中却把烟尾丢在楼上。早晨时我怕造出事来,故而代替着他说谎,这一点也要请先生们原谅。
“阿三到楼上去耽搁了多少时候?
“不久,至多一两分钟。”
“他下楼后怎样报告?你说得仔细些。”
“他说:‘大少爷的房门略略开着。我轻轻推开了房门,向里面瞧瞧,不见他在里面。我又悄悄地绕到床面前去,床上也空荡无人,我便马上下楼来。’他说的大概就是这几句话。
““你听了他的报告,马上就上楼去吗?”
“是的,我上楼以后所见的景象,和阿三所说的相同。
“那时候阿三在哪里呢?”
“他下楼报告我以后,就出去买菜的。”
“那么,你自己在楼上耽搁了多少时候?”
“时间很短。我心中非常着急,怕我哥哥上楼撞见。幸亏那封信,我一找就着。——我想前后至多不过五六分钟。
“那时候卧室中有没有异状?
“完全没有。
“那两扇通厢房的画窗,开着还是关着?”
“这个——我没有细瞧,但大概是关着,否则我当然要瞧到厢房里去。
霍桑交握着两手,凝注了目光,沉吟了一下,似在思索其他的问题。一会,他果然继续发问。
“那么,你从楼上抽屉里找回来的信,此刻可在你身上?”
“不,这信我已藏在我卧室中的箱子里。
“信上说些什么?你还记得吗?”
丽云的头忽又低沉下去,那块有着遮羞压惊双重作用的白巾,又一度在伊的口鼻间活动,似乎这问话伊又有些难于回答。
霍桑催着道:“你尽说不妨。我相信这里没有顽固的十八世纪的古董先生。我们也是主张恋爱自由的。即使这封信关系恋爱问题,你也用不着顾忌。
伊缓缓摇着头,答道:“不是这个。这封信是济民安慰我的——关于我的退婚问题。”伊的头又沉到了伊的胸口,手中拿着的那块白巾又按住了伊的嘴。
“退婚问题?哪方面提出呢?”
“诸家提出的。那位姓方的媒人曾和我父亲谈过一次,我父亲却认为耻辱的事,不肯赞成。
“退婚的理由是什么呢?”
伊踌躇了一下,答道:“我不知道,他们似乎不曾说出什么理由,但据我父亲料想,一定是我哥哥去搬了嘴舌。在二十七那天早晨,我父亲因此将我大骂一顿。我把这回事写信告诉了济民,所以济民这一封回信都是些安慰的话。他说退婚并不算羞辱,反而可以成全我们的愿望。他叫我对于父亲的责骂暂时忍耐。
“信上可有关于汀荪的话?
伊又疑迟了一下,才道:“有的,他说我哥哥若能出去,我们的前途便可减少一种障碍。
“出去?这话什么意思?
“我哥哥本来要搬出去住,只是父亲不肯。济民曾因此画了几张游戏性质的符,希望他实践他的分居的志愿。
霍桑疑讶道:“唉!那几张符的作用,就要使你哥哥搬出去?我倒有些不懂!
丽云解释道:“我哥哥很迷信。济民听到他有分居的提议,便利用他的迷信的心理,写了几张符寄给他,使他不能安居,以便他早一天搬出去住。我哥哥接信以后,当真又向我父亲商量分居,可惜我父亲仍固执不答应。先生,请不要误会。他寄符的目的,只是游戏性的恐吓,并没有其他作用。
“那么,我们在他枕头底下所发见的那张三日死’的符,你可知道是什么人接到的?
“我不曾留意,大概昨天早晨哥哥出门时自己接到的。
问答的声浪到这里又暂时停顿。汪银林似不耐枯坐,便立起来在室中踱着。霍桑也摸出了纸烟,默默地吐吸。那女子仍静悄悄坐着。伊的两手放在膝上,眼光却在霍桑脸上膘了几瞟,似在偷偷地探测霍桑的心思。
一会儿,霍桑又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