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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天凌亦没有看他,只是突然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在放下酒瓶的时候,他望着前方说出了同样的两个字,“抱歉。”
卿尘诧异地看向他们两人,稍后,她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你们聊,我去下面走走。”
夜天凌和夜天湛同时看了她一眼,但都没有开口。
依山连水的武英园,半边青峰,奇石叠嶂,两道流瀑如注,自岩石间长挂垂泻,一前一后汇入其下深深清潭。潭水碧色翻涌,如翠如玉,风过发间,水雾纷纷扑面,似微雨漫天。
幽潭深不见底,倒映着卿尘白衣缈缦,她望着那飞溅而下的瀑布出神,耳边水声隐隐,却似乎静得要令人窒息,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男人与男人之间,自有他们处理事情的方法,她不想在此时介入其中。她盼望着他们能深谈一次,然而亭中是极漫长的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隐约传来那两人的说话声,开始还是语气平和,紧接着越说越快,逐渐就变成了激烈的争吵。
夜天凌的声音深沉凌厉,夜天湛的声音冷淡犀利,两人都不再见平素那不动声色的沉稳和耐心,各持己见,措辞锋锐。
麟台之前,一场天朝开国未有的辩论正在进行,武英园里,两个掌控着天朝兴亡的男人亦正针锋相对。
是君臣,是兄弟,是对手,是朋友。是君子胸怀,是王者气度,是放眼苍生,是心怀天下。
曾同窗共读,曾一朝为王,曾并肩作战,龙争虎斗之下,是对彼此至深的了解。人之一生,如果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手,没有惺惺相惜的知己,男儿英雄亦寂寞,雄心壮志也孤单。
卿尘仰首闭目,任纷飞的水雾洒了满身,点点清凉让心头翻滚的焦灼淡下几分。她修削的指甲直嵌进掌心里,连疼痛都不觉得。日影渐西,将眼前瀑布清流渐渐染上琥珀的色泽,时光一刻一刻难熬,仿佛千万年也走不完,等不到那个尽头。
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她唯有相信这两个男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突然间,上面的说话声中断,卿尘不由自主地抬头。过了会儿,才听几声低低的咳嗽后,夜天湛的声音重新响起:“的确,各州究竟有些什么手段应付清查,我清楚得很。四哥若想知道,我也不怕据实相告。但知道归知道,要让他们把吞进去的银子吐出来,哪里那么容易?”
夜天凌沉声道:“要说容易,继续放任他们侵吞国库盘剥百姓倒容易,可惜别人能容,我容不得。”
夜天湛道:“负国营私,法理难容,其心可诛,任谁也容不得!四哥要清查亏空,我倒先要问,查到什么地步?若只是解决一时之困,像以前那样点到为止,不如趁早。”
夜天凌道:“查到什么地步?查到天下无官不清,查到国库充盈,还民以富足,一天不达目的,我一天不会放手!”
夜天湛停顿片刻,缓缓说道:“清查天下百官,必招众怒,却不知四哥你是否当得这苛刻寡恩、凉薄无情的骂名?”
夜天凌冷笑一声:“刻薄寡恩又如何?我岂用姑息养奸去博这明君圣主的虚名?今天我便把话说在前面,你若怕得罪天下官吏,可以置身事外,我没有太多耐性和你周旋!”
夜天湛声音略提:“笑话!我会怕得罪他们?四哥若想看看,我们不妨较量一下,你查中枢,我查地方,三年之后,看谁办得干净彻底!”
“好!”夜天凌也一扬声,“三年为期,分个高下又如何?就怕你做不到。”
夜天湛情绪缓下来:“做到做不到,届时便知,但我有个条件在先。”
“说。”
“四哥可敢答应我,各州各府,清查之中罢什么人,用什么人,都由我说了算?”
这句话要的是天下三十六州的官吏任免之权。卿尘浑身的血液凝滞于一瞬,不愧是湛王,他不是一时意气,更不是就此向对手妥协。帝都城外,他可以兵息干戈,以退为进;朝堂之上,他可以摒弃前嫌,顾全大局。这一场较量,他是深思熟虑,甘冒奇险,决定放手一搏。
那么皇上,他是否也愿赴此豪赌,给这场死局以生机?
他会答应吗?
四周恢复了漫长的沉寂,卿尘没有再听下去,缓步往桃林中走去,笑容相映了桃花。
金乌西坠,明月东升。
武英园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布满了玄甲禁卫,渐深的夜幕下,十步一哨,肃然而立。
夜天凌和夜天湛一起走下山亭,身上都已带了几分酒意。月朗天清,微风拂面,两人心间竟不约而同有股舒畅的感觉油然而生。夜天凌负手缓步,目光遥遥望向墨玉般的天际,忽然淡淡一笑,转头道:“不知今年闲玉湖上的荷花怎样,似乎好些年没再见了。”
一抹月华落在夜天湛文雅的面容上,清晰明亮,他似是轻叹了一声,说道:“这么多年,荷花倒是年年盛放,皇兄若有兴致,臣弟备下美酒,恭迎圣驾。”
夜天凌点头:“朕记得你府中那荷叶酒似乎也不错,不妨叫上大哥和十二弟,再去尝尝。”
夜天湛俊眸轻抬,顿了一顿,“臣弟遵旨。”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他看到了卿尘。
桃林前,月湖旁,一抹清丽的身影独对明月,合十身前,默默祷祝。
万树桃花,清辉满天。夜风吹皱湖中波光浅影,吹起她衣带当风,袖袂飘举,她半仰的秀颜沐浴在月色之下,发丝轻扬,似将乘风归去。
月中轻花落,林空人静。那一刻,时间缓缓停伫,他眼底心中,唯有她的影子。
相逢相知,只是红尘一梦。
情丝万丈,几世芳华,一身爱恨,一生风月,都做浮云飞烟。
他听到夜天凌叫她的名字,她回眸的一刻月华流转,湖光如梦,仿佛隔了千年,她的目光终于越过了夜天凌的肩头,穿过漫天纷扬的花雨看向他。
那一瞬对视,他向她展开淡然的笑,在看到她的泪水前,潇洒转身。
暮雨潇潇闻子规
麟台之议的三天,每日例行朝会因此暂停,昊帝御驾亲至麟台,并由湛王率百官旁听参议。
钟鼓钦钦,韶乐宏扬,名士学子泱泱齐聚,鸿儒俊才举袖如云。千百之众,皆在鸿胪寺官员的指引之下进退如仪,各陈己见。
湛王代百官上言,巧妙引导,指点经纬。昊帝虚位求贤,恩威并施。原本颇具火药味的对立在这样的暗牵明引之下,变成天朝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一场畅开言路、广纳谏议的大朝会。
三天议论,各家之言百花齐放,异彩纷呈,不少颇具才华的士子脱颖而出,崭露头角,即刻便获重用,在士林之中引起不小的轰动。
鸿胪寺卿陆迁临场而作《麟台赋》记此盛事,华赋文章,纸笔相传,天子威穆,维烈四方。
帝曜二年春,昊帝正式下诏重新修订科考例制,依据中枢六部所需,开六科取仕之路,废文试题制限定。
同月,诏令天下,广招贤才,并允许异族有识之士入朝为官。
天朝自此盛开明之风,更加亲融四域,在许多昏庸贪婪之臣因亏空而被纷纷淘汰出局的同时,一大批年轻有为的臣子为中枢注入了新鲜血液,朝堂之上,风气焕然一新。
七月仲夏,湛王寿辰,宫中除了例行丰厚赏赐之外,另比往年多了一卷御笔亲书。
夜天湛在烟波送爽斋展书而阅,上面是皇上峭拔有力的笔迹——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抬眼望,闲玉湖上风清云朗,碧荷连天。
是年秋,历经三朝的宰相卫宗平因贪弊案获罪入狱,亲族门人皆受牵连。一夜之间,四大仕族之一的卫氏阀门颓然崩塌,昔日朱门画堂,而今只余黄叶枯草,秋风瑟瑟。
大理寺刑牢,甬道深长,灯火昏瞑,勉强可以看到粗重的牢栏之后,卫宗平囚服散发,形容委顿,再不见权臣风光。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牢房前。随着铁锁“咔啦啦”的响声,引路的牢子讨好地躬身下去,对身前的人说道:“凤相请。”
凤衍锦衣玉带,负手踱入牢房,上下打量四周,面带笑容:“多日不见,卫相近来可好啊?”
多年的宿敌了,眼前天壤之别的境地,凤衍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卫宗平抬了抬眼,并无激烈的反应,不过冷笑了一下:“有劳凤相挂念。牢狱不祥之地,敢问凤相屈尊前来有何贵干?”
凤衍笑道:“这么多年的同僚共事,老夫是该来看看的,何况刚刚得了个消息,特地来告知卫相一声。”
卫宗平道:“不知何事竟劳动凤相大驾?”
凤衍道:“今日中宫有旨,湛王妃私通宫闱,多行悖妄之事,废为庶人,发千悯寺为尼。湛王领旨废妃,干脆得很啊!”
卫宗平眼角青筋猛跳,卫家最后一丝希望破灭,连日后翻身的机会也彻底丧失。这几日来。他在心中将这灭顶横祸反复琢磨,骤然就在此时想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湛王显然不仅是知道了殷皇后之死的真正原因,而且,他已经与昊帝联手了。
这个念头让卫宗平怔在当场,凤衍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欣赏着卫宗平的每一丝神情,十分惬意。不料卫宗平突然看着他仰首大笑,花白的胡子颤颤直抖,笑得凤衍略微恼怒:“你笑什么!”
卫宗平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原本暗无精神的眼中猛地生出一丝精亮,俨然仍是往日与他分庭抗礼的宰辅之臣,“我笑你自以为是。凤衍啊凤衍,我们两个斗了三十几年了,谁也占不了谁多少上风,你我心里都清楚,你以为我真是败在你的手中吗?”
凤衍袖袍一拂:“手下败将,还敢大言不惭,如今你已是阶下之囚,还有什么可说的?”
卫宗平道:“你别忘了,这天下归根到底是姓夜。敢问凤相与皇上,难道近得过皇上与湛王兄弟之情?百年仕族风光将尽了,今天是一个卫家,明天就是凤家,我不过先行一步,在前恭候凤相。”
凤衍似乎听到了极为好笑的事:“皇上与湛王?哈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