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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流西心里一沉。
她记得昌东昨天说过,丁柳这种情况,要么很快醒,要么……睡无穷久。
她冷笑:“骨头接上了也行,反正我能再给他拗断了。”
说完了,拖着肥唐就走。
昌东目送她到压水井边,这井不需要引水,压杆狠压几下就行,出来的水头清冽——真好,有水就有人,罗布泊之所以是无人区,就是因为大湖干涸。
过了会,叶流西又牵着肥唐回来,脸上湿漉漉的,昌东说:“别进屋了,有话说。”
他边说边让出一块地方,叶流西坐过去,指示肥唐蹲墙角:“你,坐那去,晒晒太阳,对你眼睛好。”
晒晒太阳,就跟多喝热水一样,安抚病人的标配用语,起不了什么用,也出不了什么错。
肥唐老老实实坐过去,并不知道身边还有另一个晒太阳的。
镇山河。
叶流西问:“要说什么?”
昌东看着她的脸,忍不住问了句:“你洗完了?”
“洗完了啊,”她拿手指蹭蹭脸,伸给他看蹭下的水,“喏,水。”
“不搽点东西?”
“穷,没有,底子好。”
“用我的吗?”他手边刚好搁着洗漱包,顺手拿起一小瓶喷雾——他平时也不大用,但因为戈壁沙漠干燥,每次进来,保湿喷雾和霜还是会备的。
叶流西低头看,瓶身上写着“男士爽肤喷雾”。
“男士的,女士能用吗?”
“能,就是会长胡子。”
叶流西白了他一眼,闭上眼睛,下巴一抬,从侧面看,鼻梁到湿润唇珠到下颌再到颈线,流畅似一笔勾就,提笔时哪一处气短,都不会这么精致。
是底子好。
昌东抬手,帮她揿喷了几下,细细的雾化液滴笼住她全脸,有一些挂在睫梢,瞬间隐了。
肥唐窝在墙角,认命地晒雨露均沾的太阳,觉得自己也没有喷雾和霜这件事,昌东大概是永远不会发现了。
叶流西拿手拍脸,又拧开面霜盖,中指抹出一块,在脸上点了又点,轻轻拍擦,顺带听昌东讲图。
“小扬州又叫黄土城,挺形象的,因为这里的房子多是黄土夯的。最大的市集叫黑石城,又叫西安……”
肥唐咦了一声,真巧,他也打西安来。
昌东点头:“没错,市集用的名字,都是一些古代就挺有名的城市,然后各有别名,是按照当地房屋常用的建筑材料来分的,因为市集相距很远,各地地理环境都有差别,建材也就不一样。比如还有红砖城,胡杨城,规模都不大,换算的话,也就相当于我们的一个小镇吧。”
“西安据说是地理位置和自然条件都最好,是入关时首选聚居地,背靠的山叫黑石山,我猜应该是黑色玄武岩,说是石头灰黑,那边的房屋习惯采石砌就,屋坚墙固,那里盘踞着羽林卫和方士大族,历来都是最安全的地方。”
“后来的那些小市集,都是多年来慢慢拓展开的,但各个市集,都会保证既有羽林卫,也有方士,简单来说,羽林卫负责治安,方士负责护城,老百姓就负责养活这些人。”
说到这,他看向叶流西:“这张图,是有边界的。如果拿来跟现实地理对照,很有意思……”
他把那张牛皮地图展在摊开的册子上,示意叶流西来看。
“我们一般认为,长城最西端是在嘉峪关,其实那是明长城。汉代长城修得更远,还要往西,延伸进罗布泊,只不过后来荒废了。”
“这张地图的东部边界,就是长城。”
肥唐大叫:“我懂!凛冬将至,就跟绝境长城一样一样的,哎,《权力的游戏》已经出到第几季来着?”
昌东没理他,什么叫“一样一样”,我们的长城早多了。
叶流西说:“这我明白,汉朝时修进罗布泊的长城,大部分也都风化了,但是如果像玉门关那样……”
也有一道长城的鬼魂,斩断东归路,对关内人来说,那就是逾越不了的边界。
昌东说下去:“这张图的东北边境,延伸很广,最靠近东北的市集叫胡杨城,那里的胡杨都是死胡杨,森白色的枯树无边无际,这里有个说法,每棵死胡杨树,都是死去将士的冤魂化成。”
肥唐听愣了:“那一大块自古就是边陲,征战无数,我记得有边关诗,什么‘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还有什么‘古来白骨无人收’,那得多少死去将士的冤魂啊?”
昌东嗯了一声:“所以那片死胡杨林从入关以来,一直往外生长,广到无边,连同大沙漠,形成了东北的边界。”
“胡杨城曾经是蝎眼的盘踞地,一年多以前,蝎眼吊死大批羽林卫的地方,就是在那里。再然后,羽林卫报复,一把火烧掉了胡杨城。我比对了很久,觉得死胡杨林那一大块地理位置,跟现实中那旗镇附近位置……差不多。”
听到“那旗镇”三个字,叶流西心跳得厉害。
倒是肥唐急着发问:“那南边呢?”
昌东没有说话。
叶流西的目光落在那张牛皮地图上。
南面那么大的区域,图字只标出了两个地方,像极了无人区,无法叙述,无法图述,所以大片留白。
一处就是尸堆雅丹。
再往下,有四个字呈弧状分散开,一般地图上这么标字,代表地域极广的大山大河,比如“昆仑山”、“雅鲁藏布江”。
那四个字是:博古妖架。
而如果按照现实地理来说,那里覆盖了库姆塔格沙漠,也就同时覆盖了……鹅头沙坡子。
昌东没有回答肥唐,他把册子合起:“地图就放在这,图上细节挺多,其它的怎么样,等你眼睛好了,有兴趣自己看吧。”
叶流西忽然想到了什么:“你套出这么多话,他有没有怀疑你?”
昌东点头。
确实怀疑了,但是,那个病弱男做了各种猜测,甚至问他“羽林卫是把你当死士养,所以从不让你知道外面的事吗”,但唯一没有问的问题是——
你是不是关外人?
昌东有一种直觉:没人会怀疑他们是关外人,哪怕他跑到闹市上吼一嗓子“我是关外来的”,围观者也只会哈哈一笑。
他们根本没这个意识。
关内的人,就是出不去的,能进出的,就是皮影人,关外,怎么会来人呢。
昌东清了清嗓子:“还有件事……那个人说,他之所以对我们下手,就是想要车。”
——
那人这么说的时候,昌东差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那人满不在乎地笑:“我们在小扬州闹出动静,又不是一天两天,很多人都逃难去了,这城,都空了小半了。”
“谁知道最后一次,两败俱伤,我们死了不少人,还损了辆车。聚在一起目标大,所以大家分头撤。”
“这年头,车子多稀罕,用一辆少一辆,我在夜店,听说来了几个人开铁皮车,我就惦记上了。”
“你们晚上喝酒聊天,我远远看着,觉得两个女人应该不顶事,那个瘦子也没什么本事,我,加上蝎子,耍点手段,足够了。真能开辆车回去,又把你们弄死了,那可是大功一件。”
“没想到啊,你们还有枪……”那个病弱男笑得一直呛咳,“枪可是稀罕东西,我只在小电影里看过,连我们斩爷,都没有呢……”
老说“那个蝎眼”,昌东现在才知道,蝎眼是组织的名称,只有首领才能被称做蝎眼。
至于丁柳,只能说是命中有此一劫。
“我好不容易攥了刀,想站起来,她忽然冲过来,一把就把我掀翻了,可能刀子就是那个时候戳进去的,我也不知道,那娘们下手真重,我他妈都被她打懵了……”
说到末了,他又咳嗽起来,咳到几乎喘不上气:“随便,想杀就杀,不过……我们斩爷,一定会为我报仇的,你们……等着好了。”
他口中的“斩爷”就是蝎眼,叫江斩。
第60章 蝎眼
他妈的,还敢耍横,肥唐恶向胆边生:“信不信我……”
本来想说“杀了他”的,说到一半气短,狠话没撂出来,即便这里是关内,他也不敢杀人——他总要回到关外的,关外有法律体系道德准则,他不想回去了做噩梦。
所以后半句转了风向:“那……东哥,这人怎么办啊?”
总不能像镇山河一样带着,那可是个人,放了不甘心,杀了又下不去手。
昌东伸手拍了拍车身:“我猜,也就这一两天,城里的羽林卫或者方士,就会来找我们了。谁让我们这么显眼呢。”
不杀不放又不想那个病弱男好过,想来想去,把人转手是最好的法子了。
说完了,忽然想到什么,对叶流西说:“待会跟我去一趟市集吧。”
这里的人把城市叫“市集”,不是没道理的,有上了规模的市集才有资格被称作城市。
早上他和医生聊过,虽然小扬州这些日子差不多半荒,市集也空了不少摊位,但是绝没有瘫痪,只要付得起价钱,能买到不少东西,而且,那里一贯是各种前沿小道消息最集中的地方。
昌东主要是想去买汽油,铁皮车再风光,没油也是白搭。
——
市集在出门往东,要过两条街,叶流西一路走,一路摆弄口罩,觉得自己应该在口罩靠鼻子的地方剪个洞,这样呼吸就会顺畅多了。
路上没什么人,这是市集太过集中的弊处,昌东还是比较喜欢街边随时有店,毕竟方便,买什么走几步就是。
到了门口,觉得奇怪,一度怀疑自己来错了:这土楼倒是造得挺大,但只开一扇小门,老话说“屋大门小掐颈刑”,意思是做生意如同被掐住脖子,不好进财——这么不讲究风水,也是少见。
门上挂花布帘子,门口坐了个人,像看门售票的。
那人抬头看他们俩,又低头看他们影子:“往前走点,再往右……好了,进去吧。”
掀开帘子,有一条很窄的走廊,上下左右,四壁包的都是铜镜,照人模模糊糊,脸色都偏黄,像小孩子得了黄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