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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陶院长不仅在柏舟书院种满了对母亲的思念,就算是这常年未归的京中府宅,也没有落下。
现在天色还有些朦胧,她昨夜便乔装打扮,随着退席的文武百官混出了宫,反正宫内都忙着帝后新婚燕尔的事,闲不到她的头上来。
还未久坐,就闻及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有些虚浮,彰显来人心之急切。
“瑾儿?”沧桑中带着惊喜的男声响起,杨珥身形倏地一怔,这是母亲的小名。
她悠悠转过身,望向双鬓斑白的陶诒徵,以往遍布油渍的麻布衣衫,换成了锦衣朝服,便便大腹用腰带紧束,一改当庖厨时的慵懒,倒有了些昔日的太傅神姿。
他在她脸庞上游离片刻,随即诧异道:“小姑娘?杨珥?你……”紧接着便释然了,怪不得从第一次见她时,便觉得眼熟,以为只是碰巧和那人长得像罢了,没想到竟是那人的女儿!
杨珥冲他欠了欠身,“不好意思,瞒了您这么久。”
他望着她,仿佛在看另一个人,摇首轻笑,“自你母亲走后,我便浑噩度日,没想到你竟然都长这么大了,你与你母亲,长得极像。”
她不忍看清他眼中的神色,别开脑袋。他沉默了片刻,终是换回了那副慈祥的面孔,眼里的疼惜比往日更甚,他亲切道:
“我现在要去主持这次科举的会试了,长公主有急事吗?不急便等等我,回来我烧手好菜,好好款待你一番。对了,无意也在我的院中,你怎么没和他一路来京城?”
他忽然一滞,“无意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杨珥摇首,心头发苦,转眼间便在他面前跪了下来,“陶院长,我此次正是为了林无意的事而来,请您一定要答应我的请求!”
陶诒徵神色大变,连忙扶住她的肩,要她速速起身,她却偏执地跪在地上。
他面色逐渐凝重,“长公主有何事,不妨先说。”
“请您一定不要让林无意通过这场会试!”杨珥神情无奈,语气却异常坚定。
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是为什么?”他们二人感情一向不是很好的吗?还姐弟相称来着。
杨珥目光灼灼地望向他,没有回答。陶诒徵陷入了沉思,此时已然知道了杨珥长公主的身份,以他无欲无求的心性,拂了长公主的请求轻而易举,可是她是那人的女儿……
他不问京中世事已有多年,这次难得受邀主持会试,有大半都是林无意的缘故。林无意这孩子天资聪颖,年仅十六岁就在乡试中拔得头筹。他爱才心切,想要亲眼看着他求取功名。
忆及明舒长公主平日里不太光彩的名声,他想起和杨珥的相处,瞬间明白了她这么多年背负骂名的苦楚。以防万一她因为和林无意闹脾气,在说气话,才想问个彻底。
见杨珥面露犹豫,却还是未吭一声,他神色微沉,“科举考试讲究公平,我不能因为一些私情,埋没了朝廷不可多得的人才。你起来吧,我不会答应的。”
她神色焦急道:“您想让林无意也踏上周斯濂的死路吗?”
陶诒徵心下颤抖,周斯濂半年前横死街头,官府的人尸检过后,说是心疾突发所致。周家人不依此判,曾在柏舟书院门前哭闹多日,请他出来做主。他虽也觉得此事蹊跷,却找不出任何的问题。最后这事不了了之,倒成了他的心结。
没想到这事果然另有隐情,他静待杨珥的下文。
她跪着往他身边移了移,声音透着份悲戚,“林无意是彭太尉的弟弟。”
“此话当真?”他大惊!
她又一次想起那段尘封的旧事,心中一痛,“您知道的,彭家只是君臣之争中的牺牲品,彭大哥走前,安排好了一切,故意制造了假死的状况,避免了彭家主母与二郎三郎的流放之苦。”
只有贫民百姓才把丞相当作贤臣,朝中众人皆是明白人,这朝堂上说得上话的,从来都只有丞相一人。陶诒徵正是知道这点,又与先帝因为杨珥母亲产生隔阂,才选择了远离京中。
他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那周斯濂又是怎么回事?”
杨珥呼吸一滞,抚摸着指尖的鹿骨扳指,这是自她回了宫中,便从未离身的东西,她要日日夜夜提醒着自己,莫要忘了她欠周家人的那份。
“半年前,柏舟书院举办雅集会,来了不少的京中豪族。我有事去了趟江城,因为别的事耽搁了,没有及时回林府,林无意便与周斯濂一同出来寻找我。林无意身上有一块象征着他是彭家二郎身份的玉佩,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周斯濂的手里。”
她一顿,有些哽咽,“持着玉佩的周斯濂,被来参加雅集会的谢庆岱撞见,把他误当作彭家二郎,当场就给杀了。”
陶诒徵闻言,手止不住的颤抖。周斯濂平日在书院里虽然经常闹事,但到底是他心爱的学生,可是到了那丞相之子的手中,却命如草芥般消逝了,让他如何能不咬牙切齿!
杨珥面露决然,“我绝不会让无意走上官途!我知道他心中怀着重振彭家雄风的大志,可是我不能让他冒这个险!他的身份若是暴露,绝无活着的可能!”
有一个周斯濂这样的前车之鉴,已经让她够后怕的了。“院长,求您!我求您,答应我!”她现在万分的后悔,当初就不该为林无意出学费,支持他求学。她原本只是想投其所好,却从未想过他的能力竟会这般超俗。
陶诒徵看着她眼里盈盈的泪水,终是一叹,将她给扶了起来,“我答应你,这次不让他通过。”
杨珥摇了摇头,“不,是此生,都不让他通过。”
他心头一震,深知她的良苦用心,点了点头。他虽爱才,但更惜命,
陶诒徵还有正事,不便在此久待,摈弃了心头的愁绪,出了客院。
杨珥俯身嗅了嗅棣棠的嫩叶,自语道:“母亲,我这样做是正确的吧?”一阵风起,叶子轻拂过她的脸颊,似在应和她的话,欣慰的笑意从脸上弥漫开来。
闭眼放松了片刻,她忽然对着身后的空气说道:
“出来吧。”
穿着竹青长衫的执婴从暗处走了出来,俨然一副书生的打扮,却行了一个武者的礼,“长公主。”
杨珥仔细地打量着面前唇红齿白的执婴,笑得开怀,“看来这半年你过得不错。”
执婴冲她由衷地磕了一个响头,“感谢长公主给了我这次机会。”杨珥挥了挥手,让他赶紧起身。
半年前,她匆忙间就被杜光慈带回了京城。二七连夜去三阳县打探,才向她送来了林无意无恙的消息,取而代之的是令她痛心的周斯濂的噩耗。她觉得自己很是卑鄙,竟然产生了万幸的心里,幸亏,幸亏不是林无意……
她日夜对着鹿骨扳指忏悔,但是她仍是狠下心处理了三阳县的那堆烂摊子。用祁昱公公给她的那枚令牌,对三阳县县令威逼利诱,让他趁早把周斯濂的事结案,莫要将凶手谢庆岱给牵扯出来。
有的时候,她真的不得不惊叹这世间的巧合。一年前,彭家倒台的时候,周斯濂与朋友外出游玩,曾消失了一个月。谢庆岱揪着这一点,咬定彭家是借此机会为彭家二郎捏造了一个假身份。
谢庆岱怕彭家后人以后会找谢家复仇,神不知鬼不觉地便把周斯濂给杀了。殊不知彭大哥为了让林无意远离朝堂,从未告诉过他当年的是非,更别谈复仇一说了。要恨,也只会恨她这个没有妇德的长公主吧。
或许,周斯濂,命中注定就该为林无意挡这一遭。只有这样安慰自己,她才能让心中的愧疚消停些。她常常夜里梦到,那日在柏舟书院的侧门,周斯濂送她鹿骨扳指时说的那句话:
“就算是用性命相抵在下对娘子的允诺,又何为俱?”
杨珥越来越相信人对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是有所感应的,周斯濂,谢谢你,也对不起,你曾经答应过我,会为我做一件事。这次就当,是实现你当初对我的诺言吧。
院门外,忽然响起了令她怀念又害怕的声音。
她猛然躲到门后,发现了远处的一对璧人,愣在原地。
半年未见二郎,身形似乎又瘦弱了些,这家伙肯定又没有好好吃饭,和她在一起的一个月,真是白把他养胖了。还是那件旧白的衣衫,淡然而立。
令她眼眶灼痛的,是他正温柔地对身边那位娇俏的粉裙姑娘说着话,两人走得远了些,她听不真切。姑娘丰姿美艳,虽背对着她,看不见面容,但仍可猜测出其面如满月之色。
杨珥对身旁沉默许久的执婴问道:“我走后,他……过得怎么样?”她曾让二七暗地里在林府放了张字条,说是她哥哥来寻她了,她父亲也原谅她了,带她回江南去了。
执婴恭敬道:“无意起初疯了似地找您,得知了您安全地和家人离去后,他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生活,专心准备科举之事,并无异样。”
杨珥之所以早先对执婴特别严厉,就是起了让他保护林无意的心思。没想到杜光慈会那么快将她接回宫,她别无他法,来不及训练执婴,便给了他新身份,让他接近林无意,表面上成为朋友,实际上是保护林无意的安危。”
听着执婴口中的维护林无意的味道,杨珥很是欣慰。她望着林无意的背影,有些挪不开眼,问道:
“他身边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出现?”
执婴以为她担心丞相那边会有什么动静,连忙说道:
“一切安好,我也在柏舟书院读书,所以对林无意的起居生活大多都掌握了,邻居严老王麻子等人待他如初。对了,我们二人和周家的二公子周棣的关系也不错,经常在一起喝酒。”
她眉头微蹙,周棣?周斯濂的弟弟?
她又一次情不自禁地抚上了手中的扳指,“我记得我去过柏舟书院,似乎并没有见过他。”她倒是在燕归坊的时候见过他,很是有礼的一个小生,还为她一掷千金过,和大手大脚的周斯濂完全是两个模子刻出来的。
执婴微笑道:“他没有读书,掌管着周家的古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