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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早饭的锣声响过了的时候,她竭力装出一副忧愁的神色——这是她最近一个时期的一贯的表情——向房子那面走去。
像往常一样,拉维诺医生站在入口大门旁边。他监视着病人,就像管牢人监视着放风回牢的犯人一样。一点儿小差错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不论是病人衣服里藏着的一块石头,或是病人的衣服有什么扯坏的地方,或是病人脸上有抓伤的地方。可是他特别注意观察的是他们脸上的表情。
洛兰在他身边走过时低垂着眼睛,竭力设法不去看他,她想快点从他身边溜过去,然而他把她留住了足有一分钟模样,更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
“你今天觉得怎样?”他问道。
“像平常一样。”她回答。
“这是第几句谎话了,为什么要说这种谎话呢?”他冷言冷语地问道,接着,放她走了之后,又在她背后补了一句,“晚上我还要跟你谈谈。”
“我期待的是悲观绝望,莫非她进入了狂喜的状态了吗?在她的思想过程和情绪里,我显然忽视了一些什么。必须赶快查出来才对……”他这样想。
傍晚他就来查问了,洛兰十分害怕这次会见,假若她能坚持下去,那么这次会见就是最后一次了。假若她坚持不下来,那么她就完了。现在她在心里把拉维诺医生叫做“伟大的宗教裁判者”。的确,假若他活在几世纪之前的话,他对于这个称号真能当之无愧。她害怕他的诡辩,害怕他的拷问、意想不到的设着圈套的问话、令人吃惊的心理学知识和他的极厉害的分析。他是一个真正的“大逻辑学家”,现代的梅菲斯托费尔①。他能破坏一切的道德价值,用怀疑扼杀最最颠扑不破的真理。
【①浮士德传说中的恶魔。——译者】
为了不露出马脚,为了不死,她决定聚集起全身的意志力不开口,不论他说什么,就是绝对不开口。这也是一个危险的办法,这就等于公开宣战,这是自卫的最后哗变,一定会引起加紧进攻,然而她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所以当拉维诺走了进来,像平日一样把两只滚圆的眼睛盯住她问:“那么,你是为了什么说谎呢?”的时候,洛兰一声不吭。她紧闭着嘴唇,低垂着眼睛。
拉维诺开始了他的裁判官式的审问,洛兰的脸色由白而红,由红而白,然而她始终不开口。拉维诺开始失去耐心,发起脾气来——这在他是很难得的。
“缄默是金子,”他冷笑着说,“在你失去了自己的全部价值之后,你希望至少要保全那不说话的动物的和大傻瓜的美德,然而这一点你是做不到的,缄默之后必有爆发。假若你不打开那谴责的安全阀,你就会由于气愤而炸裂,而且缄默又有什么意思?难道我看不出你的思路吗?你现在在想:‘你想把我弄出精神病来,可是这你是做不到的’。让我们坦白地说吧:不,亲爱的小姐,我做得到的。要摧毁一个人的精神,对我说来并不比弄坏一只小表困难。这个不算复杂的机械的全部螺丝,我全知道得一清二楚。你愈是反抗得厉害,你就会愈深、愈无可救药地落进那精神错乱的黑暗深渊里去。”
“2461,2462……”为了不要听见拉维诺对她说的话,洛兰继续数下去。
假若不是一个护士轻轻敲门,这场拷问不知要持续多久。
“请进来。”拉维诺不快地说道。
“七号病房的病人好像快要死了。”护士说。
“快死了,更好。”他低声嘟囔着,“明天我们再来结束我们的有趣的谈话吧。”他说道,接着他托着洛兰的下巴,把她的头略微抬起一些,冷笑地哼了一声,才走了出去。
洛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几乎是精疲力尽地垂头坐在桌子前。
墙壁后面已经奏起了那支悲伤绝望的哀号的音乐。这个具有魔法的音乐的威力是那么大,洛兰不由自主地接受了那种情绪,她已经觉得她跟阿尔杜尔·陶威尔的会面只是她的病态的想象的谵妄,一切的奋斗都是没有用的。死,只有死,才能使她脱离苦海。她四面环顾着……然而拉维诺医生的办法里是没有病人自杀这一项的,这里连上吊的地方都没有。洛兰哆嗦了一下,母亲的脸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不,不,我绝不这样做,为了她,我绝不这样做……假若这真是最后的一夜那就好了……我要等候陶威尔。要是他不来……”她没有想完,然而,假若他不来实现他对她的诺言,她将遭遇到的一切,她是隐隐感觉到的。
第二十一章 逃跑
洛兰在拉维诺医生的医院里所度过的夜晚里,这是最最折磨人的一夜。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遥遥无期地、令人心烦地、慢慢地过去,就像那传到房间里来的听熟了的音乐一样。
洛兰从窗口到门口那么来回地踱着,从甬道里传来了一阵悄悄走路的脚步声。她的心咚咚地跳起来,跳了一阵又停住了,因为她听出那是值班护士的脚步声,值班护士到门口来是为了要在窥视孔里望一望, 房间里200支光的电灯彻夜通明。拉维诺医生断言“这对失眠者有帮助”。洛兰没有脱衣服赶紧睡到床上,盖好被子装睡。结果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多少夜来没有睡着的她,由于被这一切经历折磨到了极度,一下子睡着了。她一共只睡了几分钟,然而她觉得好像整整睡了一夜似的。她吃惊地跳起来,跑到门口,突然跟正在走进来的阿尔杜尔·陶威尔撞了个满怀,他没有骗她。她勉强忍住才没有叫出声来。
“快点,”他小声说,“护士在西面甬道里,我们走吧。”
他抓住她的手,小心地搀着她走,他们的脚步声被患失眠症的病人的呻吟和喊叫掩盖住了。没有止境的甬道终于走完了,最后总算到了这所房子的门口。
“花园里有看守值日,不过我们可以溜过去……”陶威尔很快地耳语道,他搀着洛兰朝花园深处走去。
“可是那些狗……”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用我吃剩的面包喂它们,它们认得我。我来这里好几天了,为了不至引起人家怀疑,我一直躲避着你。”
花园沉浸在昏暗中,然而在石头围墙上,每隔不远,像在监牢周围那样,点着一盏一盏通明的灯。
“这里有一丛小树……那里……”
突然间,陶威尔在草地上伏了下来,而且还扯了扯洛兰的手,洛兰也照他的样子做了,一个看守从这两个逃亡者近旁走了过去。等看守走远了,他们开始偷偷地向墙边走去。
不知在哪里有一只狗叫起来,它跑到他们跟前,看见了陶威尔就摇起尾巴来,他扔了一块面包给它。
“你瞧,”阿尔杜尔低声说,“最主要的事办妥了,现在我们只要爬过墙去就成了,我来帮你。”
“那你呢?”洛兰担心地问。
“放心,我跟着你身后就来。”陶威尔回答。
“可是我爬过墙去怎么办呢?”
“那边有我的朋友们等着我们,一切都准备好了。好吧,请你稍微做一点体操吧。”
陶威尔靠在墙上,用一只手帮助洛兰爬到墙顶上。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看守看见了她,发出了警报。一刹时,整个花园都被灯光照得通明,看守们互相呼应着,带着狗,就要跑到逃跑者的跟前了。
“跳!”陶威尔命令道。
“你呢?”洛兰吃惊地喊。
“你跳呀!”他大声嚷起来,于是洛兰一下跳了出去,不知是谁的手接住了她。
阿尔杜尔朝上一跳,双手吊在围墙顶部,开始把身子往上吊,可是两个卫生员抓住了他的脚。陶威尔的臂力是那么大,靠着两手的气力,他差一点把两个卫生员拉了上去。但是,他手一滑,掉了下来,把那两个卫生员压在身底下。
墙外可以听见发动了的汽车马达声,朋友们显然是在等陶威尔。
“快点开走!开足马力!”他一面跟卫生员搏斗,一面这样叫了一声。
汽车按了一下喇叭作为回答,接着就听见它风驰电掣地开走了。
“放手,我自己会走。”陶威尔说道,同时停止了抵抗。
然而这两个卫生员一定不肯放手,他们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拉着他朝房子走去。
拉维诺医生穿着晨衣站在门口,嘴里一口一口地喷着烟。
“带他到隔离室去,给他穿上拘束衣①”他对卫生员说。
①给狂暴的病人穿的使其不能动弹的衣服。——译者
陶威尔被带入一间没有窗的小房间,这间房间的地板上满铺着垫子。这是给狂暴的疯子在发病的时候住的,卫生员把陶威尔推到地上,拉维诺在他们身后走了进来。他已不抽烟,他双手插在晨衣口袋里,低下头,牢牢用他圆睁睁的眼睛盯着陶威尔。陶威尔默默地承受着这个目光。后来拉维诺向那两个卫生员点了点头,他们就走出去了。
“你装得不错,”拉维诺对陶威尔说,“可是我是不容易欺骗的。你头一天到这儿,我就识破了你,我一直在监视你,然而,我承认我没有猜中你的意图,你跟洛兰,为了这个勾当,将要付很大的代价。”
“不至于比你将付的代价大。”陶威尔回答说。
拉维诺微微动了动他的蟑螂般的胡子。
“威胁我?”
“你先威胁我。”陶威尔简短地顶了一句。
“要跟我斗可不容易,”拉维诺说,“我才不捧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孩子呢。你想向当局起诉吗?没有用,我的朋友。而且,在当局到来之前,你也许已经消灭不见了,连一点影儿也找不到了。顺便问一声,你的真姓名叫什么?久巴力是假名字啊。”
“阿尔杜尔·陶威尔,陶威尔教授的儿子。”
拉维诺显然很震惊。
“很高兴跟你认识,”他想用嘲弄的口吻来掩饰自己的困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