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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之间-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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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趣?”黄三爷皮笑肉不笑盯着她,“那你留着他吧。”  
“奴婢怎敢?”小斋咯咯的笑,“没有爷的话儿,借奴婢九个脑袋也不敢。”  
黄三爷哼了一声,还没应呢,王涵追上来拉着黄三爷的袖子又道:“说啊说啊。”  
“甚麽?”  
“为甚麽就‘来仪’了?”  
黄三爷一阵头疼:“该来的来了,就这样。”  
“假话。你当我三岁小孩儿啊。”王涵瘪瘪嘴。  
只怕三岁小孩儿也比你懂规矩。黄三爷打定主意不理他。王涵拧着他的袖子不让走:“说啊说阿。跑这麽快,难道这儿有你仇人啊?”  
黄三爷也是个认死理儿的,扯着衣襟就往前走。王涵死活不松手,黄三爷也就恼了,直着身子就往前行。这麽拉拉扯扯的一阵,也不知怎的巧劲到了,呲啦一声脆响,黄三爷的袖子留了半只在王涵手心儿里攒着。  
黄三爷眉毛一挑,正要发作,岸下河道船内有人笑道:“几时不见三爷,竟又俊俏了!”  
王涵一愣,转头看过去,是艘小舟荡在水里。有人打了帘子出来,立在船头,浅浅含笑。身形修长,面孔白皙,微微笑着,和煦如暖风拂面。王涵心里生出几分好感来,回头正要问,却见黄三爷又抬腿往前走了。  
“喂,人家叫你呢。”  
“闲事少管。”黄三爷沉着嗓子甩过句话来。  
“你认识啊?”王涵追了过来,斜眼瞅见那小舟爷跟了过来,上头那人还是和气的笑,“看样子他可真认识你啊。”  
“少废话。”黄三爷心里说不清是个甚麽滋味。  
“三爷慢些行,我这破船赶不上三爷脚程——”船上那人笑着喊了一句。  
不喊还好,这一句叫黄三爷心里腾起火来。猛地住了脚步,回身倒是笑的:“亮兄素来行事如风,怎会被小小舟船所困?”  
“啊呀三爷,还生气呢?都是哪辈子的事儿了。”船上那人哈哈大笑三声,拱手一稽到底,“亮这厢赔罪了。”  
黄三爷哼了一声就又往前走。  
那人起身又唤:“三爷,好歹路过,虽是穷乡僻壤,薄酒总还备得出,三爷赏脸?”  
黄三爷掐死他的心都有:“我这就要走了,下回吧。”  
“我看不像。”那人呵呵一笑,“三爷移金步再走过街口就是寒舍,不妨稍留。”  
黄三爷猛地转过身来,正好撞在后头儿王涵身上。王涵摸着鼻子就道:“这儿才来呢,你还没告诉我为甚麽叫‘来仪’,怎麽就走?我可不走!”  
黄三爷也不知该先发哪头儿的火,怒极反笑,指着那人就道:“想知道?想知道你问他去!”  
王涵瞪大眼睛,看看左右也不晓得该说甚麽了。  
 
 
第七章  
【青玉案】旧日堂前粉蝶来。逢花时,芍药白。丹若举手耳后戴。聚散依依,依依聚散,柴扉面海开。  
青青禾黍田间麦,偷得个荼蘼香梦。阶前金罂花又开。莫提前事,前事莫提,白云远山外。  
 
坐在百里亮的小院里,眼前碧螺春的雾气萦萦绕绕,竟又是五年前冬至的光景。  
细雪纷纷扬扬,素裹银装。远处白梅方绽,清气盈盈。  
黄三爷嘴里咬只仙人杏,那还是小斋夏末存于冰窖,冬日取了尝来别有风情。  
一阵风过,携来几片薄雪,落进领子里,黄三爷缩了缩脖子,正要叫紫陌往炉子里添些炭火,就见父皇领了个人进来。  
黄三爷身为尊贵,性子轻狂,玩乐无度,见过的总要挑剔一二。这京城里人山人海,往常来见的多尊他位高得宠,讲些官话,说些官箴,自顶至踵,方合官体,则可畏;见酸腐措大,拘手挛足,曲背耸肩,而呻吟作推敲之势,则可笑;见市井逐臭之夫,评黄白,论市价,俗气熏人,则可恶;见俗优滥妓,油头粉面,无耻之极,则可恨。常自嘲,凡目中所见的去了这些,可还有别样。  
这日父皇带来的,又是哪种。横竖不过追名逐利之辈,见一面也就罢了。黄三爷头都懒得抬,胡乱起身行个礼。  
父皇略坐了坐,那人述了姓名,才知是新科状元百里亮。没说几句,太监就请了父皇去御书房,只留他们二人枯坐。  
黄三爷心里倦怠,叫小斋上了茶,只想着怎麽打发了这厮。  
百里亮谢了赐,突地问道:“敢问三王子,世间能使人娱耳悦目、动人荡魂的,以何物为最?”  
黄三爷口里含着杏子,低头捏着杯子道:“何故有此一问?”  
“下官见王子室中清雅绝伦,陈设甚精且古。又久闻王子胸次不凡,今日得见王子仪表清华尊贵,方知往昔所见诸人,容貌出众者到底无神骨。”  
黄三爷心里一笑,不免抬起头来看去。这个百里亮,倒也生得貌如良玉,质比精金。闻说长于书香世家,虽在罗绮从中,却无纨绔习气,不配罗囊而自丽,不傅香粉而自华。心里添了几分好感,遂笑道:“你那话也问得太泛,人生耳目虽同,却性情各异。有好繁华的,即有厌繁华的;有好冷淡的,也有嫌冷淡的。譬如雅士以丝竹为陶情,而隐士又以丝竹乱耳;有屏峨眉而弗御,有携姬妾以自随。则娱耳悦目之乐既有不同,而荡心动魄之处,更自难合,安能以一人之耳目性情,概人人之耳目性情?”  
百里亮呵呵一笑:“王子说的极是。下官见王子讷讷若虚,想不透王子有何嗜好,若有些拘执鲜通,胶滞不化,也就算不得全才了,故而有此一问,望王子见谅则个。”  
黄三爷见他言谈恳切,好感更舔了几分,不由笑道:“状元爷也是个妙人。”  
两人也就笑了。言语之间,相谈甚欢。百里亮挂着礼部闲职,常进宫来见。其后二人相交颇深,日日相聚。初时论些经文,倒也有所获。  
黄三爷看过他的应试卷子,走的是纯粹一路,钩深索隐,精益求精。黄三爷念书讲求旷达一脉,一切人情物理,不过求个略观大概,不求甚解。相谈之下,倒觉往日轻鄙不屑之学,经百里亮精心讲贯,顿觉妙义环生,而百里亮往日索解不得之理,经黄三爷一言点悟,顿觉白地光明。两人相聚月余,其结契之厚,比同胞兄弟更加亲密。  
转眼翻过年去,席庆父皇加了封赏,已晋王爵。诸人遂改了称呼,唤他三爷。适逢正月。兰蕙芬,瑞香烈,樱桃始葩。径草绿,望春初放,百花萌动。  
这日百里亮约他出宫赏春。两人貂裘轻骑,出了城门。  
百里亮提及初见时所问,黄三爷猜不着他所说为何,纵马缓行至柳树下打住。望着柳条抽芽,嫩绿喜人。思来想去还是不得其法,只得敷衍道:“既如此,不如亮兄言明。”  
百里亮旋头轻笑:“既然娱悦不在声色,其唯二三知己朝夕素心乎?”言罢大笑不止。  
黄三爷道:“岂有此理!朋友岂可云娱耳悦目的?亮兄居心不良!”  
百里亮拱拱手,打马走近些方道:“三爷休怒,亮之意不在其他。想三爷挥毫清淡,乌衣美秀,难道不可娱耳、不可悦目?杜康醉心,古剑照胆,与我相交难道无动心荡魄处麽?”  
黄三爷愣在马上,不知如何作答。百里亮已俯身贴近,咬着他耳垂笑道:“亮自知难比三爷尊贵,然竟无丝毫可取之处?”  
黄三爷脸上腾的一热,捂着耳朵侧过身来:“大胆!”  
百里亮哈哈一笑:“三爷好稚气,莫非还未经人事?”  
黄三爷恼他出言不逊,打马行前。百里亮追了上来,将一只柳条塞入他手中笑道:“三爷莫恼,亮知错,不过心中爱煞三爷,故而失态。”  
黄三爷懒得理他,一把扔开柳条策马前行,回宫之后再不相见。百里亮却不时求见,黄三爷恼他言语不知轻重,谁想却叫父皇晓得了。百里亮也不知在父皇跟前说些甚麽,父皇反倒怪他轻辱大臣,黄三爷一怒之下,躲出宫去,两月不归。  
回来时,才知百里亮已辞官离京,走时进宫给他留了枝柳条,不言而喻。日后闻说隐于江南某镇,更其名曰来仪,释为候凤来仪。黄三爷听得这些,恼他言语轻狂,再不提这人。  
隔了这些年,多忘了前尘过往,今日若非这个王涵歪打误撞,只怕也不会停在这个小镇。  
如此一想,竟又不知该怪百里亮,又或是恼火王涵了。  
叹口气,面前的碧螺春已凉透了。  
 
王涵装模作样喝着茶,问百里亮道:“你就是那个状元爷?”  
百里亮呵呵一笑:“区区不才。”  
“官儿当得好好的,怎麽说辞职就辞职了?”  
百里亮想一想方道:“在下考科举本就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中了状元之后留京,也不是为了做官。”说时眼睛冲着黄三爷一瞟。黄三爷身子不由一阵恶寒,拉了拉领子。  
“那还考甚麽?”王涵瞪他一眼,“有病!”  
“年少轻狂,想试试罢了,谁晓得就中了呢?”百里亮整整衣襟。  
“这种情况就像选秀比赛,常常是报名那个名落孙山,陪着朋友参加的那个拿了第一名。”王涵感叹一句,“不如下次再考的时候,你去考试,我陪着你去,说不定我也能考个状元。”  
百里亮哈哈一笑:“这个,只怕不成。”  
王涵叹口气:“说得也是。”就又转过头来,“喂,你怎麽半天不说话啊?”  
黄三爷挑挑眉毛:“我没甚麽好说的,你要说完了,咱们这就走吧。”晃晃半截袖子道,“我想回去换衣裳。”  
百里亮咳嗽一声:“三爷,多年不见,气度更甚往昔了。”  
黄三爷哼了一声:“你不也是?”  
百里亮笑了一声,坐到他身侧:“这小地方没甚麽好的,就是清雅仪人。不如三爷多住几日,也好解我多年独处之苦。”说着举手来摸他的脸。  
黄三爷一把推开他:“少放肆。”  
“啊呀,我还当三爷下江南是为寻我来的。”百里亮皱着眉苦了脸,“可怜我在这儿日日焚香,就盼着三爷来呢。”  
王涵张大了嘴:“你,你们…”  
黄三爷哼了一声:“别瞎想。”  
百里亮掩面假哭道:“三爷,旧日情分就一笔勾销了麽?当日柳树下一吻定情,三爷真要始乱终弃麽?”  
王涵下巴快掉到胸口了:“你们,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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