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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醒醒。”黑暗中,高志华牧师在喊。
阿月惺忪地睁开眼睛:“牧师,我们还活着吗?我怎么看不到你?”
“就那么点儿珍贵的阳光都让你一人独占了,你当然看不到我们。”高志华牧师轻松调侃道。
“牧师,他们会杀了我们吗?”阿月不安地问。
“阿月,你怕死吗?”
“怕。牧师,你怕不怕?”
高志华牧师没有回答阿月的问题,而是转向李畋:“李先生,你怎么看待死亡?”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不过,我个人倒是认同圣经的观点—你本是尘土,最终要归于尘土。从生到死,从起点到终点。这是任何人都逃不过的宿命。只不过是过程千差万别罢了。”
“如果这次我们将死在这个寨子里,你会觉得遗憾吗?”
“如果这就是我们的宿命,那又有什么好遗憾的?”
“阿月,李先生的话你听明白没有?李先生虽然不是教徒,但他离主的距离却比你近。”
阿月懵懵懂懂,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阿月,你怎么会听得懂桂家话?”李畋岔开话题,而且,这个问题很让李畋不解—一个麻风病人居然听得懂一种已经消失上百年之久的语言。
“跟我爷爷学的。听我爷爷说,我的祖上本不是苗族人,而是桂家人。祖上曾经是土司宫里雁的侍卫,在战场上和族人走散,后来辗转来到石门坎。再后来,就在这里娶妻生子,慢慢变成了苗人。我们家每一代人都会说两种话—苗话和桂家话。”
李畋看着阿月,就像打量着一个天外来客或者一个怪物:“而你会说第三种话,就是还有汉话。”
会说三种话的怪物阿月挠挠头:“嘿嘿……”
“阿月,你骗人!”李畋突然正色道。
“嗯?”阿月奇怪地扭头,脸上的那道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睛。
“你唱的那首歌肯定也是桂家话!你一定知道那歌词的意思。你不想说。”
“不,不!李先生,我是真的不知道。那不是桂家话。”阿月急忙辩解。
吱呀一响,门开了,一道阳光铺进来。一个阴影,两个阴影,一片阴影。阳光被分割得支离繁碎。
还是昨天捉到他们的那个头人,摆手。有人将一些东西丢过来—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面饼和兽皮缝制的水袋。
头人咿哩哇啦。
阿月翻译:“他让我们吃饭,吃饱后去见酋长。”
高志华牧师用力揪下一小块面饼放进嘴里,很硬。“阿月,告诉他们,能不能把我们自己的食物还给我们。”
阿月照高志华牧师的意思说了一遍。
头人再次挥手。
那些昨天被搜去的烤好的土豆们又神奇地回到高志华牧师手上。
一个阴影离开,两个阴影离开,一片阴影离开。那一道阳光很干净。门关上,阳光消失,那一片黑暗也很干净。
三个人开始吃饭。
“我觉得这个寨子有点意思。牧师不觉得吗?”李畋用玩笑的口吻说。
“是吗?说说看。”高志华牧师会意地一笑,又塞了一口烤土豆。
“不管这个寨子和我们要寻找的人有没有关系,这个寨子都有很多耐人寻味的地方。”李畋说道,“首先,这些人非苗非彝,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其二,这个寨子离石门坎说近不近,说远又不算太远,为什么没有人知道这个寨子的存在?其三,从这些人的穿着看,他们仍然处于最原始的生活状态,物质极其贫乏。但是,那个女孩儿却佩戴着一件玉饰。我仔细观察过那件东西,物件虽小,但做工极其精细。以这个寨子的状态来看,根本不可能做出这样精美的东西。那样的玉饰最有可能的产地是中国内地。也就是说,这个寨子和华夏文明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其四,那个女孩儿名叫艾西瓦娅,这是一个较为典型的印度人名字。那么,他们又和古老的印度文明产生了联系。其五,他们的语言是缅甸地方汉语。一个原始的村寨,横跨两大古老文明、涉及三个国家,这本身不就是一个奇迹吗?”
高志华牧师略作思考之后说:“其实,李先生心里已经有了部分答案,还是让我来明说吧—这个部落也许就是桂家人遗脉。问题是,他们,或者说他们的祖先,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为什么在这里遗落下这些人?至于他们是不是和你要寻找的人有某种关系,我想,这点已经不用我回答了。”
门再一次打开,还是先前那帮人。
高志华牧师起身:“走吧,这是来请我们了。”
一间相对宽敞的石屋,一个老人端坐在一张简陋而结实的木椅上,木椅前面一张石桌,桌面上刻着九纵十横的凹槽,凹槽的交汇点摆放着两色的石子,黑红各十六枚。
老人很瘦,肌肉已经干瘪,像枯树皮,花白头发乱而且脏。艾西瓦娅站在老人身边,一只白鸽立在艾西瓦娅肩头。
李畋三人被推搡进来。
老人不作声,冷眼打量着形容迥异的三人。
阿月有些惶恐不安。
高志华牧师平静地与老人对视。
李畋的目光却被那张石桌上的凹槽和石子所吸引,仿佛全然忘记了现实的处境,饶有兴趣地看着。李畋完全沉浸在对那些凹槽和石子的想象中,全然不知老人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
老人干瘪的嘴唇动了几下,声音异乎寻常地衰老:“你们都出去,艾西瓦娅留下。”
先前那个头人眼里流露出一种幽怨,默然离去。一帮人离去。
老人费力地抬头看着艾西瓦娅:“他们能听懂我的话?”
艾西瓦娅点头。
老人显然不敢确信,对着李畋他们:“你们,能听得懂?”
“老人家,我听得懂。”阿月连忙回答。
老人眯着眼看了看阿月,对艾西瓦娅说:“这人真丑。”然后又转向阿月,“你们从哪里来?”
“石门坎,我们从石门坎来。”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阿月转向高志华牧师,用汉语:“他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告诉他,我们来寻找上帝迷失的羔羊。”高志华牧师说。
阿月面露难色:“牧师,我不知道上帝用桂家话怎么说。”
“用汉语替代。”高志华牧师说。
阿月用夹杂着汉语的话将高志华牧师的意思说了一遍。
老人恍然大悟:“噢,你们的羊跑丢了。跑到我们这儿了?”
阿月苦笑。转述老人的话给高志华牧师。
老人一边和阿月说话,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李畋。
李畋还在看那些凹槽和石子。
“你看出什么来了?”老人突然问李畋。
阿月赶紧翻译给李畋:“他问你看出什么来了?”
李畋说:“告诉他,这是中国象棋。”
听完阿月的翻译,老人毫不掩饰自己的讶异:“会玩吗?”
阿月看着李畋:“他问你会不会玩?”
“告诉他,我略知一二。”李畋说。
阿月翻译。
老人很兴奋地往前挪了挪椅子,朝李畋招手。
这次不用阿月翻译,李畋知道这是老人要和自己下棋,便也不客气地站到石桌旁边。
老人把两色石子分开,红色的给了李畋。
两个人各自把石子摆好。石子虽然没有刻字,但形态却有分别。车、马、炮等各自归位。
李畋执红以当头炮开局。
老人执黑以反宫马相应。
二人只顾下棋,全然冷落了身边的人,就连阿月这个翻译都无事可做—下棋不需要翻译。
一开始两人旗鼓相当。但很快就被李畋揪住一个机会,使出沿河十八打的招数,两只炮变化多端,诡异莫测。一鼓作气拿下第一局。
老人不服,重新开局。
不料三局下来,李畋三战三胜。直杀得老人片甲无存,颜面尽失。
老人的脸色变得阴沉,两眼发出阴鸷的光芒。
李畋暗自后悔—不该一时兴起,只顾技痒而忘记了当前的处境。
老人死死盯着李畋,过了好一会,突然放声大笑。
李畋觉得背寒。
老人停住笑,转而对阿月说:“刚才你说什么?你们的羊丢了?对,是说羊丢了。别找了,这里的山太大了,找也找不到。你们也是迷路了吧?像我们一样。”
阿月像是突然缓过神来,赶紧把老人的话翻译给高志华牧师。
“老人家,你们是怎么迷路的?”高志华问。
阿月重新有了用武之地,他将老人的话逐句翻译给高志华和李畋,然后根据两人的意思再和老人对话。
“你们是大清国的人吗?”
“我们是中华民国人,大清国已经完蛋了。”
“大清国完蛋了?大清国怎么就完蛋了?中华民国,中华民国的兵会杀我们吗?”
“没人要杀你们,你们又不是坏人,干嘛要杀你们啊!”
“我们桂家的土司在哪里?你见过我们的土司吗?”
“现在已经没有土司了。我们桂家的土司,没了。自从宫里雁土司被大清国杀死之后,我们桂家人都各自逃命去了。”阿月在翻译这句话时打了折扣,把李畋所说的“你们”,悄悄变成“我们”。
“你骗人。你又不是桂家人,你怎么知道桂家人没了?”
“老人家,我是桂家人。除了桂家人,没有人会说桂家话。我的祖上叫何猛,是宫里雁大土司的侍卫。”
“何猛?就是当年杀死刁派春救出囊占夫人的那个何猛?我听我爷爷说过,何猛是我们桂家人的英雄。”
老人的话显然让阿月很兴奋,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得意—自己的祖先居然是个英雄:“是的,我就是何猛的后人,我叫何阿月。”
“何阿月?这么奇怪的名字。不过,倒是和你挺相配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