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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说别啊,别随便啊,看看,给你选择的权利你又要放弃了,所以美国人的人权和
自由是美国人民自己争取来的……你就告诉我,喜欢谁的眉毛吧;她想了半天,说
那就毛阿敏那样的吧,威风神气一些的;胖老板说毛阿敏那样的对于你今天是不合
适的,你今天是新娘妆,要温柔秀丽一些的才好。
宋祖英那样的好不好?她说不行吧,宋祖英的脸是月亮一样满满圆圆的,我的
有点像四川盆地,眼窝又这么深,宋祖英的眉毛如果长到我的脸上来,那我这张四
川盆地就剩下这两撇眉毛了,两座峨嵋山;胖老板说“有道理有道理”,几乎是惊
喜地说出了一个流利的英文名字,并问她说这个人的眉毛怎么样;她问谁的,谁?
胖老板说就是演《风月俏佳人》,演漂亮女人的那一个,“茱莉亚·罗拔丝”。哦,
我说我画上她的眉毛后会和她一样那么漂亮吗?胖老板说别的不讲,最起码的你们
的眉毛是一样漂亮了。就是为了把长在别人脸上的好看东西因人而宜地挪用。不要
说两根眉毛了,男人都可以变女人,女人也可以变男人,很平等的。其实说一句实
话你的脸要是配上山口百惠那样的眉毛会显得更加清纯动人的。只不过她的眉毛现
在已经不流行了。
胖老板又给她修了嘴型。说嘴要画得大而饱满,像三十年代周旋、蝴蝶那样具
有传统风格的樱桃小嘴现在是绝对吃不开了;现在的人讲究性感,就是自己的丈夫
也希望妻子是性感的。再说在我们这拍的照片是挂在墙上给所有人看的,给未来的
那个时代,即将到来的二十一世纪看的,直到永远的。
胖老板的手一直在她的脸上摸摸索索,说她的脸“底板”真好,这样的脸他就
极有创作欲望。在胖老板的手终于挪离了她的嘴部之后,她面对镜子,盖满油彩的
脸果然是神采飞扬。有一些顾客围过来看。胖老板像欣赏一幅油画一样退后了三步,
将头歪到左肩的四十五度。他几乎是在宣布,说“这是我亲手画的第一万零二张脸”。
一万零二张脸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做起了算术。如果胖老板坚持三百六十五天天
天画三张美丽的脸……
她索然无味地觉得无聊无比。她要去为一个商人做一道数学题吗?
先前给她画妆的小姐围着她“喷喷”称赞,说画得真好,上中央电视台的春节
联欢晚会都绰绰有余,绝对没有问题。
她看自己。一对幽长的、紧压眼窝的美国眉毛,一张饱满结实的意大利索非亚
·罗兰式的嘴。这张圆润结实的嘴令她想起挂在墙上的重量级拳击套。漫出自己嘴
线的部分像吃完了油腻的东西之后没有擦干净一样,绷在嘴边有点紧张和难受。她
顿生一种“重生”之感,几乎忘了自己现实的生存之烦恼。
她想人类的诸多行径可能都是人们这样的脸上涂满了色彩以后面对镜子想出来
的。她联想到最早的人们画在脸上用来保护自己、吓跑野兽的脸谱。还有用于识别
同族同类的脸谱。不知道现代这种流行脸谱的用意与远占时期祖宗们的用意是否有
相吻合相呼应的地方。可能在“保护自己”这一点上用意是相雷同的。还有就是使
自己等同于同类。
像兽要有兽味儿一样。
当她的目光终于回到了她的“眼神”,在它们的轻轻一碰之间,她刹那间又看
到了“涣散”,这种飘忽的神志那么轻而易举地将她从这堆鲜艳的眉毛嘴唇之间拉
了出来。她出神地站在那儿。
胖老板擦着手又走过来问她,怎么了;然后围着她看了一会儿,非常灵智地说,
哦没关系的,呆会儿我会给你打眼神光的。
她依然涣散地站在那儿。镜子里,在她涣散的眼神之间,是另外一些鲜艳和微
笑的人们,另外一些修长的眉毛,一些饱满的嘴,白色的婚纱,粉红色的婚纱,新
疆服装一般的婚纱。
任何问题只要想通了也都未尝不可。战争也罢,再婚也罢,画两根美利坚眉毛
也罢,被老板占点便宜也罢,被时代淹没也罢。眼神还可以打眼神光呢。说到底个
人的力量个人的性格是极其不值一提的。自古以来如此。妥协是迈入人类主流社会
最便捷的门。行动是一致的。人类大部分时候是裹挟着前进,奴隶主制度,君主制
制度,资产阶级革命,无产阶级革命。任何一切都大家一起来承担和考虑,一起行
动。一起将房子雄伟地建造起来,一起将房子摧毁轰塌……
她挽着刘波的胳膊站在聚光灯下。胖老板温柔而充满感情地指导他们。她面对
着刘波靠近再靠近,微笑再微笑。胖老板告诉他们相视的眼神再温柔一点,再融化
一点。有几次胖老板忍不住将刘波推开,自己站到了他的位子,直直地、暖洋洋地
望着她,然后又站到她的位子,同样直直地、暖洋洋地望着刘波。胖老板反复示范
着,渐渐地弄得满头大汗,并且一直表示着对他们模仿的不满意。反复提醒他们望
着对方时“想心里最美好最美好的事”。最后胖老板不无遗憾地说,只能是这样子
了。
之后好几天,她都想着胖老板提示她和刘波对望时“想心里最美好最美好的事”。
她问过刘波,他心里最美好最美好的事是什么。刘波说不知道。她觉得不识时务的
婚纱摄影胖老板还真是一语惊动梦中人。她一直觉得,或者认为应该这样觉得,和
刘波在一起,被刘波巨大的眼神注视,是最美好最美好的事。看来真的不是。自己
都没有看彻底,或者不愿意看彻底的事被胖老板无意中慧眼识破了,被他毫无遮拦
地看出了事情的本质,一语道破了。
在刘波这样望着她,和被她同样望着的时候,他们被提醒要想着心里最美好的
事……
若干天以后她捧夹着这些照片站在街边打的,心里充满了怪异感。她是捧住了
自己也不是太清楚的未来了吗?每一张都是他们做亲密状地挨靠在一起,或眼神交
错,或胳膊交错。她不知道这些照片捧回去以后要摆放在哪里。是主要给自己看还
是主要给别人看。她突然地想到那间紧紧密密的房东的屋子里,是没有放这些照片
的余地的。
她拿到的是二十七日晚上的火车票。老总指定她去安徽农村采访,写一篇关于
农民农闲生活的稿子。“我国人口中农民所占的比例,正如我国人口所占的世界人
口比例。所以农民的生活我们一定要关注,关注他们的劳作,也关注他们的农闲。”
老总再也不提这些重要人口中的一部分人寄来的那份厚厚的特快专递。这一天刚好
是刘波的三十一岁生日。她给刘波买了一个非常大的生日蛋糕,白色的奶油像北极
地的冰川垂满了蛋糕的四周。
她将衣服,还有几本书、音乐带,一股脑儿地塞入大帆布袋。呼机“嘀嘀”地
叫起来。她抓过来看了一眼,转身跑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关上的时候,她听见刘波在屋里大喊“穿上外衣!”
好像要下雪。空气凉丝丝的,低低的沉重的云好像一伸手就能抓着。这凉丝丝
阴沉沉饱含了水分的空气在她冲身而人的一瞬间,将她激灵得打了一个哆嗦。
“喂,小莫吗?”
她问。
“嘿,是我。我说快新年了吧,第一祝你新年愉快,第二呢,你也知道,现在
外头房子都不好找,房价都贵得要命,像咱们这个地段的,怎么的也要两千左右一
个月了,我想呢,你也不容易,我呢,也不大容易,明年咱们是不是涨点儿,大家
都说得过去就行了,你说呢?”
冰凉的电话听筒在她同样冰凉的手心渐渐地变暖变热。杂货铺的老板背对着她
正吃着方便面。但即使是这样,她也能看出那个端碗的后背上面冲向着她的无数只
耳朵,像一面长满了耳朵的墙。
“你看怎么着,要不咱们面谈?”
“你说吧,我今天晚上出差要走。你说吧。”
“这么着吧,我也知道你挺不容易的,明年开始每个月加三百,就是说一千八
百一个月的,你看行不行。”
她把房东的电话告诉刘波。刘波大骂房东王八蛋,说这些王八蛋房东就欠再来
一次革命。拿着共产党的房子白住不算,还这么黑地挣钱。想了一想又骂自己,说
有志气倒是不住啊,干嘛还孙子似的到时候乖乖把钱送去;又说“要不你跟我回家
住去算了,咱们领证儿结婚吧,证儿一领的,左右街坊也就认了你是我们家的儿媳
妇了,也就不受这些王八蛋的气了。”
她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然后是脸,然后是他的茁壮的脖子。
他握住她在脖子上缓缓来回游动的手,靠到自己的额头上。许久,他轻声说“真的
我们结婚好吗?”她回答“不如就是现在吧。”刘波噗地一声笑出声来。她挣开刘
波的手,顺着他的脸颊抚摸到他的耳朵,又顺着耳朵抚摸他的脉搏涌动的脖子,然
后俩手悄悄地穿过他松大的毛衣领子,顺着肩胛滑入。他的结实的身体温暖滑润,
心脏有力地跳动着。她啼啼自语着,觉得自己就像刚才门外低悬沉重的云,在这时
就要化作雪花飘下来了。刘波仰头迎吻她垂伏下来的脸。她说“这些讨厌的衣服啊,
我飘不起来……”
刘波想要起身去收拾刚才胡乱脱扔在地上的衣服。她抱住他说“别,别。”她
说让它们就那样呆着吧,让这儿像一个战场。人类一旦没有了战争会想念战争的。
想念中的战争比真正的战争要好,好得多。不会有人跟这些衣服一样没有生命地躺
在地上,不需要付出代价。所以这样的和平年代男人喜欢打游戏机女人喜欢和男人
做爱。刘波依然眼神飘迷。他抱着她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你有时候会像今天这样做
得这么好,有时候却又像不是你了;她笑着说怎么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