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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的子孙 作者:张贤亮-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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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红皮折子,现在已经失传了,就和台上宣传队的手风琴一样,一拉好长,合起来像本小红书。吃一碗杂碎汤,在上面记上一笔,庄稼熟了以后再结账…… 
  可是,现在,姜麻子也低着脑袋站在一大帮等着上台给贺立德陪绑的牛鬼蛇神中间。原先老剃得光光的青皮头顶上,枯焦的乱发像经了霜的三棱草。挂在脖子上代替那肮脏的羊皮围裙的,是一块写着“反动资本家”的大牌子,他知道姜麻子的包子铺里,伙计自来就是姜麻子的老婆儿女。咋成了资本家呢? 
  他再扭过脖子看看县委大院,更是感慨万端。在这里,他平生第一次领悟到什么是荣誉感。他曾胸脯上别着红布条条,展直腰板在这过去是镇公所的大门进进出出。正因为它是过去的镇公所,他才真正体会到共产党比国民党好。在地方军阀统治时代,黄灌区的农民吃穿倒能勉强凑合,就是征兵、派粮、闹匪受不了,从他能赶毛驴来赶集的年岁起,每年都得被拽来受一次“国民兵训练”。后来,干脆把他征了兵,穿上了二尺半。来镇公所集中的那一天,小脚的寡妇妈骑在毛驴上,由弟弟陪着,哭哭啼啼地一定要跟着来送他。到了集上,还在如今盖了县医院的小照相馆照了张相。妈说,照个相,人的霉影影子就脱在纸上了,人就能转运,忍痛花了五升米的价钱。现在那张发黄的相片还挂在一长溜形形色色的奖状中间。相片前面,是一盆白不滋拉的叫不上名字的花,人背后挂着黑不溜秋的布单子;母子三人都耷拉着八字眉,哭丧着脸,呆若木鸡,真是一副倒霉相。 
  但是,霉影影子虽然脱在纸片片上了,人却没转运。他披了两年黄皮,因为木马、单杠、石锁耍得好,各项操练一学就会,眼看要补上个班长时,弟弟却得了绞肠痧,请神婆子下了一晚上大神,没救过来,一命呜呼了。 
  他跑去请假,又叫刚从“中央步校”受训回来的连长半文半白地勉了一顿:“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勘乱未果,何以顾家?”他一气之下,半夜趁站岗的机会闯进连部,一把把连长从床上拽下来,先用袜子堵上嘴,一边揍一边骂:“驴日的,我叫你养兵!驴日的,我叫你养兵!……”直到小白脸连长断了气,才知道闯了祸,扔下枪跑回老家。 
  当然,家里是待不住的。第二天凌晨,魏德富划着羊皮筏子送他过了黄河,逃到了蒙古地的大草原,投到山西人开的羊柜上当了个羊把式。和游牧的蒙古人打了两年交道,家乡解放了,他终于回了家。这时,才知道老妈已经死了,全靠乡亲们照顾给埋在庄子西边的高岗上,家里的房子物什也靠乡亲们保存下来。人出过远门,遭过难,才知乡土亲。从此他就一心一意给乡亲们办起了公事,走到“官面”上来了。 
  也就在这时,也就在这个集上,他第一次见到贺立德。那时县委大院还没修起来,贺立德笑眯眯地站在镇公所门口的高台阶上,迎接他们这些贫农代表。他激动地握着贺立德软绵绵的手,曾把对共产党的感情全部倾注在这个政委身上。 
  贺立德那时可精神啦。国字脸放着红光,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高颧骨,大腮帮,还留着城里人那种偏分头。贺立德给他们作报告,讲党课,三句话离不开个“老实说”,还有一句话他永远也没有搞懂,叫“铁的逻辑”……可是,现在…… 
  贺立德在浪翻雷鸣的口号声中被押上台来,他瞪起细长的鹰眼,惊得闭住了气。要不是这个人胸前的大牌子上有“贺立德”三个字,他根本认不出来了:偏分头剃成了阴阳头,两颊深陷,面色灰白,上面还有青一块紫一块的淤血斑。“造反派”把他的胳膊向后一扭,往上一抬,他龇牙咧嘴的,整个面孔可怕地拧成一团。 
  接着,事先准备好的“造反派”拿着稿子上台来揭发贺立德的“三反罪行”。首先提到的是六○年的“双打”。 
  “糟了!”他不由自主地偷偷看了看两边的人,低下了脑袋。“要提‘双打’,我也跑不了。” 
  幸好,发言的“造反派”掀过一页稿纸,“双打”也就算揭过去了。随后就是数落贺立德的历史。说贺立德年轻的时候在西安参加过三青团,说他是胡宗南派到延安来的特务,要不,为啥家里开着中药铺,放着少东家不当,要跑到山沟沟里去住窑洞?这些,他却听得津津有味。 
  折腾到中午,批斗告一段落。散了会,全县“革命造反联合司令部”的司令吴尚荣——一个修造厂的工人,特地在人群里找着他,拉他到“司令部”去吃中饭。 
  “走吧,老魏,我还要跟你谈谈哩。”吴尚荣也穿一身绿军装,胳膊上的红袖箍有半尺宽,胸前戴着一个有碗口大的像章,喉咙沙哑地说,“你是全县农民里头有影响的人物,咱们工人干部正要得到贫下中农的支持哩。” 
  “嗐!咱们农民有啥力量,一个个都是榆木脑袋。”他听着不是找自己算“双打”的账,于是装作傻乎乎的样子。 
  “你看你,农民也要关心国家大事嘛。”吴尚荣却很严肃认真,“现时党里出现了修正主义,咱们工人农民不关心,谁关心?走、走,咱们边吃边谈。” 
  “人家是官,势力好大哩,咱们小百姓关心顶啥用?别闹得草人人儿放火——自身难保!”他果真变成颗榆木脑袋,站在原地不动。 
  “哎呀!……唉,也难怪,住在乡下,又受了好多年蒙蔽。”吴尚荣并不责怪他无知,仿佛挺可怜他似地开导说,“他们搞修正主义,咱们就起来造反呀。毛主席早说过了,‘造反有理’,谁不知道你在旧社会里都敢造反,是个天生下来的造反派?走、走、走……” 
  这话不假。他把小白脸连长捶死以后,国民党省政府和师管区四处张榜通缉他,反而使他在这一带成了传奇式的英雄。 
  “还反啥哩,过去的事,马尾穿豆腐,不能提啦……”他心不在焉地嘟哝着,眼睛却瞄着吴尚荣的身后:这时,两个造反派正押着贺立德站在县中学厕所门口。厕所里显然在赶人,人们一个个提着裤子往外跑。他脑子一转,赶紧捂着肚子。“好吧。我这两天肚子闹病,先去一下,等会儿我到司令部——不是工办大楼吗?找你去。” 
  说完,他甩下“革造联”的大司令吴尚荣,弯着腰向厕所急急忙忙地跑去。在门口站岗的“造反派”看他是刚才跟他们的司令谈得很亲热的老乡,把他放进去了。 
  唉,十七年前,在镇公所的高台阶上和贺立德握手的时候,他想炸脑袋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到这种肮脏的地方来找贺立德。 
  “老贺……” 
  他在贺立德旁边的坑上蹲了一会儿,听外面没有动静,轻轻地招呼了一声。过去,他喊贺立德“贺政委”、“贺县长”、“贺书记”、“贺主任”,而这一声“老贺”,就把全部过程轻轻抹掉了,他一下子和“县长”、“政委”站在平等的地位上来了。 
  “啊、啊……你还敢……” 
  贺立德根本没想到他在现在会用这种亲热的口吻招呼自己,他进来时连看也不敢看他一眼。听到他一声“老贺”,贺立德的眼泪不由得扑扑地往下滴答。 
  “老贺,唉!啧……” 
  他不善于表达细腻的感情,这一“唉”、一“啧”,已经显示了他的全部心情了。 
  “老贺,这个,你先拿去花着。”他从棉裤口袋里掏出准备来县上顺便给娃娃买布的十块钱。“你让人押着,一定很不方便,需要啥,我以后想办法给你送来。”他知道贺立德的爱人早几年死在县医院,没人给贺立德送东西。 
  “哎呀!这,太,太……他们把我从宿舍里拖出来,什么也没带,连烟……这,太……”贺立德赶紧用手背抹去眼泪,接过钱慌忙揣进棉袄里边的口袋。 
  这又是想炸脑袋也想不到的事;贺立德为了十块钱竟会对他如此感激涕零。一股怒火从他这个剽悍的汉子胸中蹿上来,他咬牙切齿地说: 
  “他妈的!我看这帮家伙,纯粹是反革命!” 
  “嘘——”贺立德却吓得一哆嗦,探出脖子向厕所门外惊惶地望了望。“哎呀!这话是错误的呀,千万不敢说呀……” 
  嘿!都落到什么地步了,还连句话也不敢说!他斜眼一膘,看见贺立德那副畏畏葸葸的样子,又埋怨起贺立德来: 
  “老贺,你呀,应该跟他们斗才对,明里斗不过就暗里斗!” 
  “唉!怎么能斗呢?他们是中央首长支持的呀,他们的大方向是正确的呀!” 
  “‘正确的、正确的’!那么他们说你过去这、过去那也是正确的?”他挖苦地说。 
  “唉!”贺立德沉重地叹息一声,头又懊丧地垂了下去,“三青团嘛,那是个外围组织,也可以说有的。可我到延安就交代了呀。唉,真倒霉!老实说,不是为了这个,我早上去了。凭我这资格,何至于解放大西北的时候分在这穷山恶水来当个县级干部。可是,说是特务,老实说,那,连影子也不沾边呀!” 
  他侧过脸,皱着眉头盯着贺立德,像要把这个人看透一般。啊,被打成这副模样也不敢抗争一句,懊恼的却是在分配工作上委屈了自己。“穷山恶水”这个词他在旧社会当兵时听见过,下面紧跟着的是“淫妇刁民”。原来,你在咱们这儿当了十几年官,却压根不爱咱们这个地方,不爱咱们老百姓!你看人家尤小舟,当了“右倾”还惦念着庄户人,倒了霉,也没丢了共产党员的骨气。像你?活该!他后悔自己白白扔了十块钱,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老魏,”贺立德没有理会他啐唾沫的意思,这本来是蹲在厕所里常见的动作,倒把他当作难中知己。“你看怎么办?他们死命打我,非叫我承认是特务不可。你看这手指头让筷子夹的,老实说,真受不了啊……” 
  “哦,”他斜睨了一眼贺立德那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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