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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灯的灯光,随着帐篷在夜风中的摇晃,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就象大海里一条带舱的轮船,栽着俞秋兰这颗苦涩的心,在浪峰和浪谷中起伏着。她下意识地从铺位下抽出一根长长的茅草,吮在嘴里,闻着草香,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这几天使她神往的生活。这铺位下的厚厚茅草,是大队人马未到荒地之前,她和卢华、诸葛井瑞,挥镰割下来的;那把疙疙瘩瘩的镰刀把儿,把她掌心磨出几个血泡。她一只手无法包扎破了皮的伤口,是面孔黝黑的卢华,用他那长而有力的手掌,帮她把手绢绑在她掌心的。他象大哥哥哄小妹妹玩似的,先在她掌心上吹了吹,问道:
〃 疼吗?〃
〃 有点。〃
〃 吹吹就不疼了。〃
其实。卢华吹气之后,她掌心还是火辣辣的疼痛;但是好像有一种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象灵丹妙药一样,正在抑制住她手上的神经。这是什么仙丹膏散呢?只有在这万籁无声的静夜,她才发现自己的爱情开始萌发。
她清楚地记得,当她把自己手掌从卢华手心中抽缩回来时,虽然没泄露一点内心的蛛丝马迹,但是她的心还是卜通卜通地跳个不止。她认为在这样短促几天中,就在一个男人面前泄露心机,那是轻薄的行为… … 就如同白黎生对她一见倾心那样廉价。
草原正在日落,那个比北京看上去大几倍的红火球,从一望无垠的草海里徐徐下落。几只浑身被落日阳光染得红红的长腿鹭鸶,在草海的浪尖上低飞寻窝。诸葛井瑞甩开镰刀,打开速写本,急忙捕捉着这草原奇景;而她也被眼前景色惊呆了,那个大〃 红火球〃 渐渐西沉时,周围的云朵象被烧着一样,瞬息之间变成万朵耀眼的红花,她跑上去把拉住卢华的衣袖:〃 先别割草了,快看——〃
卢华直起腰来:〃 看什么,——〃
〃 火烧云,多好看。〃 ,
卢华一笑,俩眼眯得细长。沉吟了一会儿说;〃 这有啥看头,就象美国飞机投下燃烧弹。烧着了的朝鲜草房。〃
俞秋兰笑了:〃 我看它象钢厂出焦,红得扎人眼睛。〃
〃 你看过出焦?〃
〃 我家就住在钢厂。〃 她说,〃 我爸爸是机修车间主任,我哥哥是个炉前工。〃
卢华满有兴味地斜靠在他们割下的草垛上,不无好奇地注视着俞秋兰,那目光里仿佛在说:满口学生腔的她,能和这个钢铁家庭挂上号吗?〃
俞秋兰本能地拍拍身上的茅草叶,敏感地做出反应:〃 不象吗?〃
〃 有点不像。〃
〃 那钢铁工人家里的孩子,总该挂着铁锈味儿啦?
姑娘家不穿花衣裳,穿工服工裤,是吧?〃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但她还是笑了——对于这个,俞秋兰自己也是个谜。
在许多垦荒队员面前,俞秋兰是个严肃而矜持的姑娘,可是在卢华面前,她感到自己象个笨拙幼稚的孩子。在垦荒队初到荒地那几天,北大荒成群的饿狼,包围了他们搭起的帐篷,在一片狼嗥中,她唯一的本事就是敲盆敲碗,用声音给自己壮胆。不声不响的卢华,从猎人宏奎老汉那儿要来几只兔子,把雷管炸药下在死兔肉中,〃 轰隆〃 一声巨响,贪食的狼群丢下无头的狼尸。争奔而逃。卢华把狼尸倒挂在一棵大枫树上,浇上煤油,在夜晚时点着狼尸当驱魔天灯。
尤其使俞秋兰惊讶的是:卢华干这些活动时,一声不吭,他剥狼皮的安然样儿,好像那不是剥的狼皮,而在剥一个鸡蛋皮儿;而她自己,则如同是个不懂生活的小娃娃,只会用孩子吓唬麻雀的办法,对付荒地给予他们的考验,她为此常常感到耳根发烧……
到做饭的时候了,俞秋兰争抢着去做饭。当时,垦荒队的马匹没到,没有办法去铃铛河驮运净水,她只好用面盆去杓帐篷旁边泥坑里的水下锅。老天!那是什么样的水呀?混浊得如同稀稀的芝麻酱。这时候〃 小诸葛〃 献计,用白矾可以沉淀水中污泥,卢华便步行到几十里之外的屯子,找来白矾。当俞秋兰看见清水潭里自己的面影时,她的脸上火烧火燎。在她看来,卢华面前,没有困难这个词汇,北大荒的一切艰辛都好像是专门为她而设置的,只有她是个百无一用的累赘。
这些感触,曾使矜持的俞秋兰偷偷地抹过眼泪,可也怪了,在泪瓣滚落脸腮时,她感到一种甜蜜,她意识到一颗种子在她心窝破土而出,谁在她心窝播下种子呢?还用问吗?就是沉默寡言而又行动果敢的卢华。
不过,今天的卢华一反沉默少言的常态,靠着茅草垛,和俞秋兰兴致勃勃地聊起家常来:
〃 小俞。你家在钢铁厂,咱们还算得上' 亲戚' 呢。〃
俞秋兰摇摇短发,发鬓间一朵野菊花垂落下来,她拾在手里,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
〃 我爷爷那辈人,原是个给圆明园看宅的。听我爸爸告诉我说,他从小力气大得象头牛,九十五年以前,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时,他从燃烧的火里,拆下一根房楼,举着带火的房檩,和那些洋鬼子拼命。用光板脊梁对抗洋枪洋炮,那后果就不用说了……〃 卢华抿了抿被北国劲风吹得干裂的嘴唇,〃 我们一家子,逃到京西山沟。为了度日糊口,我爹下了煤窑,我从小和我娘挎着篮儿捡煤渣,可以说,我们一家人都是煤黑子。解放后,我是在煤矿井底下报名参加的志愿军。〃
俞秋兰听得很入神儿,但还是迷惑地望着他:〃 那……咱们怎么能算' 亲戚' 呢,〃
卢华嘿嘿地笑了:〃 你动动脑筋么!〃
〃 你三姑、六姨的拐弯亲戚,有认识我们家的吗?〃 俞秋兰对〃 亲戚〃 这个字眼很感兴趣,不觉把那朵野菊花又插上发鬓,认真地寻思着,〃 我怎么没听爸妈说过……〃
卢华这回放声地笑了起来,〃 哎呀!小俞,你们这些' 大学生' 的算术怎么学的?这道题都回答不出来?
没有煤。能有钢吗?你们钢铁厂里出焦的火焰,是煤在那儿燃烧放光,我们算不算工业上' 老亲家' ……〃
俞秋兰简直失望到极点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卢华脑子里,还会有这么一个〃方程式〃。但她仔细琢磨了一下,从钢铁和煤炭的关系上讲,卢华说得天衣无缝;她突然感到这个脸膛黑黑的小伙,心里比她装得东西要博大得多,在这北国边塞草原,他居然联想起大工业的依存关系来了——真是个难以揣测的怪人。不过,这对俞秋兰来说,也不无用处,这句可以作任何解释的词儿,她可以把它变成〃问路〃 的石块,也可以把它变成划向她那条心河里的〃 船桨〃。对!就是这样,她沉默了片刻,缓缓地对卢华说:〃 你这话也对,也不对。〃
这次轮到卢华不理解了:〃 为啥不对?〃
俞秋兰认真地选择着词儿说:〃 钢铁和煤炭是' 亲戚关系' ,算你说对了;可是……你用亲戚这个字眼,不能准确地概括我们目前的关系。〃 俞秋兰忽然感到话说得太露了,急忙把话锋又转了回来,〃 比如说,你和' 小诸葛'。以及你和俞秋兰,还有所有的男女垦荒兵,不都比亲戚还亲吗?〃 俞秋兰为自己没有在卢华面前流露心声,而感到自慰。
卢华更是毫无察觉,这个在征服荒地称得上一条硬汉子的年轻人,脑子里还缺乏爱情这根弦儿。他脑子里每个细胞,都为开荒而活动着。眼前,就是多打茅草,给大部队到来做好准备。俞秋兰不愿意在这时候。过多分散他对垦荒的精力,因而抄起绳子开始捆草。
诸葛井瑞兴冲冲地跑过来,把速写本举到她面前说;〃 瞧!草原日落,可惜没有带颜色和画笔。〃 俞秋兰看看这张速写,不但画上了落日、彩霞和长腿鹭鸶,还把她和卢华的背影也画了进去;一种朦胧的快意,立刻涌上她的心扉。好在夕阳似火,戴着眼镜的〃 秀才〃 ,没有能看见俞秋兰脸上泛起的红晕。
〃 把它送给我吧!〃 俞秋兰说。
〃 这是劣等货色。〃〃小诸葛〃 咬文嚼字地回答,〃 等我有了佳作,一定送你一幅。〃
〃 秀才!我就喜欢这张。〃 俞秋兰坚持着。
〃 小诸葛〃 奇怪地望着她说:〃 这有什么意思?铅笔勾得乱七八糟的。小俞,你如果……真想要一张,那好办,趁着大队人马投来之前,我勾一张水粉画儿送给你。〃
两天之后,他们三个先行官割够了地铺用的茅草,诸葛井瑞果真把一幅《草原日落》的水粉画儿送来。画面上的草浪、鹭鸶、彩云、夕阳都很逼真,但俞秋兰却十分失望;因为这个戴近视镜的秀才,偏偏把她的卢华的背影从画面上抹掉了。她把画还给〃 小诸葛〃 说:
〃 谢谢你,这幅画儿还给你吧!〃
〃 小俞,你怎么没有一点鉴赏能力?这幅画算得上……〃
俞秋兰搪塞着说:〃 正因为它太好了,我才不能夺人之美呀!〃
〃 我诚心诚意地送你。〃
俞秋兰推脱着说:〃 帐篷里没有挂画儿的地方,等帐篷变成房子,我一定叫你给我画一张好的。〃
俞秋兰神色的反常,第一次引起了〃 小诸葛〃 的猜疑,他镜片后边的眼珠,忽悠忽悠地转了半天,心里那算盘珠儿。三下五除二那么一扒拉,他好像推算出俞秋兰一点心事。第三天早晨,〃 小诸葛〃 又把一幅新的水粉画儿拿来,不露声色地递给俞秋兰说:〃 小俞,昨晚上,我耗干了马灯的灯油,又画了一幅新的,你看看合意不?〃
俞秋兰看看,画面上不但多了草垛,更显眼的是多了她和卢华的背影。卢华的酱紫色光板脊梁上闪着汗珠,她发鬓上那朵白色的野菊花也被抹上画面。俞秋兰简直无法掩饰自己喜悦之情,立刻想向〃 小诸葛〃 致谢,但话到嘴边又把嘴唇合上,因为她分明看见了〃 小诸葛〃 那带着探索意味的目光,便说:〃 越画越糟了,你拿回去吧!〃 她嘴上虽然这么说着,手却紧紧握着那幅画儿。
〃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 诸葛井瑞笑了。
俞秋兰白了他一眼:〃 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