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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时间的玫瑰 作者:北岛-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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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武步伐之轻柔的移行
  在转着最小的圆圈,
  有如一场力之舞围绕着中心
  其间僵立着一个宏伟的意愿。
  只是有时眼帘会无声
  掀起?。于是一个图像映进来,
  穿过肢体之紧张的寂静?
  到达心中即不复存在。
  (绿原译)
  说实话,这两个译本都让我失望。陈的形式上工整破坏了中文的自然节奏,显得拗口,以致于会产生这样的这样的句式“千条栅栏外不存在世界”“壮健的跨步变成了步态蹒跚”。还有“伟大的意志在那里口呆目惊”。相比之下,绿原的译本较好,但也有败笔。比如,“威武步伐之轻柔的移行/在转着最小的圆圈,/有如一场力之舞围绕着中心/其间僵立着一个宏伟的意愿。”首先两个“之”的用法破坏了总体上口语化的效果,“轻柔的移行”其实就是溜达,而“僵立着一个宏伟的意愿”显然是误导,原意是昏厥、惊呆。结尾处“到达心中即不复存在”就更是错上加错。参照英文译本,我压缩了中文句式,尽量使其自然顺畅。
  “豹”写于1902年11月,仅比“秋日”晚两个月,收入1907年出版《新诗集》中。据作者自己说,这是他在罗丹影响下所受的“一种严格的良好训练的结果”。罗丹曾督促他“象一个画家或雕塑家那样在自然面前工作,顽强地领会和模仿。”本诗的副标题“在巴黎植物园”就含有写生画的意味。
  开篇表明困兽的处境:他因望穿栅栏/而变得视而不见。/似有千条栅栏在前/世界不复存在。以人称代词“他”有作者自喻的意味,豹是作者的物化。“千条栅栏”用得妙,是从豹的眼中看到那遮挡世界的无尽的栅栏。在这里栅栏不再是静止的,随困兽的行走而滚动延伸。而栅栏这一隐喻代表着虚无,故世界不复存在。一般来说,隐喻是纵向的,是在与望穿、视而不见和世界不复存在的关联中展现自身的。
  第二段第一句健步与溜达的对立,而兜着最小的圈子加剧了这内在的紧张,与伟大的意志昏厥相呼应。中心既是舞台的中心,又是作者内在的中心,是内与外的契合点。在我看来,力的舞蹈是这首诗的败笔,因过度显得多余;伟大的意志昏厥则是这首诗的高光点,由内在紧张而导致的必然结果。按雅哥布森所说的横向组合轴来看,力和舞蹈显然是陈词滥调,伟大的意志与昏厥之间则有一种因撞击而产生火花的奇特效果。幸好有了这不同凡响的后一句,才得以弥补前一句的缺憾。
  第三段是全诗的高潮:眼睑偶尔悄然/张开?一个影像进入/贯穿四肢的张力?
  /到内心,停住。显然与开篇他因望穿栅栏/而变得视而不见,与第二段伟大的意志昏厥相呼应。在昏厥之后,眼睑偶尔悄然张开意味着那清醒的瞬间。接着是一连串动词的巧妙运用,从一个影像进入,于是贯穿四肢的张力最后到内心,停住,戛然而止。原文中动词比贯穿生动,有滑动穿过之意,而张力指的是静止中的紧张,即静与动的对立。影像到底是什么?显然是外部世界的影像,当它最后抵达内心时停住,暗示着恐惧与死亡。
  九
  任何人如果在内心深处看到这情景都会明白:要减缓里尔克在终极意义上的孤独感,我们所能做的是多么微乎其微。只在一瞬间,他能亲手阻断这种孤独感与幻象之间的联系。那是在高山之巅,他防护着自己免于走向深渊,因为他就是从那深渊里出来的。那些看着这情景的只能听之任之,虔诚但无力。
  ?莎洛美回忆录
  在长篇小说《马尔特纪事》到《杜伊诺哀歌》的十多年时间,里尔克只出版了一本小册子《玛利亚的一生》。里尔克的创作与生活出现全面危机。他在写给莎洛美的信中缅怀最美好的巴黎时期,即《新诗集》的时期,那时他的写作如泉涌,不可遏制。“现在我每天早上睁开眼睛,一边肩膀总是冰凉的。我做好了创作的一切准备,我受过如何创作的训练,而现在却根本没有得到创作的委托,这怎么可能呢?我是多余的吗?”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后三年,他几乎在文坛消声匿迹。
  1910年他和塔克西斯侯爵夫人(Marie Taxis)的相识,对他的余生举足轻重。侯爵夫人不仅是他的施主,也是他由衷钦佩的女性。他们经常见面的地点,是现在意大利境内亚德里亚海边的杜伊诺城堡(Duino),那是侯爵夫人的领地之一。1910年4月20日,里尔克第一次到杜伊诺小住,他惊叹这宏伟的宫殿与壮丽的景观。1911年10月他重返杜伊诺,一直住到第二年5月。
  有一天,他为回复一封讨厌的信而心恼,于是离开房间,信步朝下面的城堡走去。突然间,狂风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向他喊叫:“是谁在天使的行列中倾听我的怒吼?”他马上记下这一句,一连串诗行跟进。他返回自己房间,到晚上第一首哀歌诞生了。不久,第二首哀歌以及其他几首的片断涌现,“晚期的里尔克”登场了。经过数年挣扎,他于1915年11月完成了第四首哀歌,接着是长达六年的沉默。
  他后来在给朋友的信中回首在一次大战期间他的状态:“ 战争期间,确切地说出于偶然,我几乎每年都在慕尼黑,等待着。一直在想:这日子一定会到头的。我不能理解,不能理解,还是不能理解!”他遇到前所未有的创作危机,他不得不终日伏案,博览群书。1914年夏,荷尔德林诗集的出版让他欣喜若狂,他那一时期的写作留下明显的荷尔德林的痕迹。
  第一次大战结束后不久,他来到瑞士,这里的好客和宁静让他感动,他再也没有踏上德国的土地。瑞士成了他的又一个故乡。
  1921年春,他深入研究了法国文学,特别是迷上了瓦雷里。瓦雷里在艺术上的完美让他激动。他写道:“当时我孑然一身,我在等待,我全部的事业在等待。一天我读到瓦雷里的书,我明白了:自己终于等到了头。”他开始把瓦雷里的诗翻译成德文。而瓦雷里以同样的情感报答了里尔克。1924年4月,他拜访了里尔克,里尔克还在他当时居住的城堡种了一棵柳树,以致纪念。1926年9月13日,即在里尔克逝世前不久,他们还在日内瓦湖畔相聚。
  1921年6月底,在一次漫游途中,他来到慕佐(Muzot),一下子就爱上了这瑞士山间的小镇,并决定在这里定居。东道主帮他租下一栋小楼,里尔克很快就搬进去。慕佐成了他一生中最后的避风港。随后几个月,他几乎没离开慕佐一步,等待着那最伟大的时刻再次降临。同年11月,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他必须象戒斋一样“戒信”,以节省更多的精力工作。
  这一伟大的时刻终于到来了。1922年2月2日到5日,25首十四行诗接踵而至,后来又增补了一首,完成了《献给奥尔甫斯十四行》的第一部分。紧接着,2月7日到11日,《杜伊诺哀歌》第七至第十首完稿。14日,第五首哀歌被另一首精品取代,于是《杜伊诺哀歌》珠联璧合。其源泉并未到此停歇,奥尔甫斯的主题仍萦绕在心头,从2月15日到23日,他又完成《献给奥尔甫斯十四行》的第二部分共29首。此外,还有若干短诗问世。
  2月11日他在给杜伊诺女主人的信中欢呼:“终于,侯爵夫人,终于,这一天到来了。这幸福,无比幸福的一天呵。我可以告诉您,哀歌终于大功告成了,一共十首!??所有这些哀歌是在几天之内一气呵成的。这是一股无以名状的狂飚,是精神中的一阵飓风(和当年在杜伊诺的情形相仿),我身上所有的纤维,所有的组织都咔咔地断裂了?根本不吃饭,天知道是谁养活了我。”他在1925年给波兰文的译者写道:“我觉得这确实是天恩浩荡:我一口气鼓起了两张风帆,一张是小巧的玫瑰色帆?十四行诗,另一张是巨大的白帆?哀歌。”
  1922年被称为现代派文学的“神奇之年”,里尔克的这两组诗与艾略特的《荒原》、瓦雷里的《幻美集》、瓦耶霍的长诗《垂尔西》以及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一起问世。
  十
  行文至此,我对开篇时对两首长诗的偏激做出修正,这与我重新阅读时被其中的某些精辟诗句感动有关。但无论如何,我仍偏爱里尔克的那几首短诗。在某种意义上,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某种排斥往往是先天的,取决于气质和血液。总体而言,我对长诗持怀疑态度,长诗很难保持足够的张力,那是诗歌的奥秘所在。
  这并非仅仅是个人好恶的问题,也许值得再回到西方诗歌的大背景中来考察里尔克。在德语诗歌中有一条由克洛普斯托克、歌德、席勒到荷尔德林将哀歌与赞歌相结合的传统,里尔克正是这一传统的继承者。他特别受到荷尔德林的影响。荷尔德林由于疯狂而独树一帜,先知先觉,极力偏离德语诗歌的正统轨道。里尔克对荷尔德林情有独锺,是他懂得这偏离的意义,他试图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在这一传统链条上,《杜伊诺哀歌》和《献给奥尔甫斯十四行》在德语诗歌中的重要地位是不容置疑的。
  问题在于,我在前面提到西方基督教的传统以外,还有一个所谓的以希腊理性精神为源头的逻各斯传统,而西方诗歌一直是与这一传统相生相克相辅相成的。自《荷马史诗》以来,由于其他文类的出现,诗歌的叙事性逐渐剥离,越来越趋于抒情性及感官的全面开放。但植根于西方语言内部的逻各斯成为诗人的怪圈,越是抗拒就越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到了二十世纪,更多的西方诗人试图摆脱这个怪圈,超现实主义就是其中重要的一支,他们甚至想借助自动写作来战胜逻各斯的阴影。
  敏感的里尔克从荷尔德林那儿学到的是这种怀疑精神。他的第四首哀歌,是在阅读刚出版的荷尔德林诗集后完成的。这首诗反的正是柏拉图和基督教的基本精神。里尔克越来越坚定地认为,必须扬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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