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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常有这类奇怪的联想,特别是童年时代,在孩童的头脑里……但是无论多么含糊的语句,用来表现这种意境总嫌过分明确,只有梦中有时出现、醒时却只剩下毫无意义的谜一般的片言只语的那种朦胧语言,才能加以表达。
他凝视着浮云,只觉悲从中来,这深沉、痛苦、充满莫名的神秘之感的悲哀,使他的灵魂冰凉。现在他比刚才进了一步,总算明白他可怜的小兄弟再也不会露面,永远不会再露面了;悲痛,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穿透他那颗心的强韧坚硬的外膜,现在却已注满心房以至外溢了。他重又看见西尔维斯特温柔的面容,他那孩童的和善的眼睛,他正想抱吻他,一种纱幕似的东西突然不由自主地在眼睑内落下,起初他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自他成年以来还不曾哭过。但是眼泪开始沉甸甸地籁簌落到面颊上,抽泣也使他深厚的胸膛起伏起来。
他继续麻利地钓鱼,一刻不停,也不说一句话,其他两个人默默地听他哭,他们知道他是那么内向和骄傲,惟恐惹恼了他,便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在他看来,死亡便是一切的终结……
出于尊敬,他也常参加家里为死者举行的祈祷,但他根本不信灵魂不灭的说法。
水手们在一起闲谈时,往往用一种简略和肯定的语气把这当成众所周知的事情谈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幽灵怀有模糊的惧怕,对墓地隐约地感到恐怖,对圣徒和守护神极端信任,尤其是对环绕教堂的圣地怀有一种天生的敬仰。
因此扬恩害怕自己也被海攫去,好似这样会更加虚空,——想到西尔维斯特在那一边,在地球另一面遥远的土地上,他愈加悲痛欲绝,愈加心情沉重了。
他向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于是旁若无人地、无拘无束地哭着,毫不感到难为情。
……外面,太空已慢慢发白,虽则此刻不过两点钟;同时,空间似乎在扩展,扩展,变得更加辽阔,以一种更可怕的方式凹陷下去。随着这种黎明的出现,眼睛愈益睁大,头脑也更加清醒,可以更好地想象到远方的广阔无垠;于是肉眼可见的空间的界限便愈退愈远,愈见消逝。
一种苍白的亮光,逐渐增大,似乎是一些极小的光束,轻轻摇曳着投射过来;永恒的外界事物渐渐变得发亮、透明,好像一些燃着白焰的灯,在不定形的灰色云层后面逐渐升起,它们怀着神秘的戒心审慎地上升,惟恐打扰了海的郁闷的休息。
在天际之下,那巨大的白光灯便是太阳,它有气无力地爬行着,从一大早就开始了它缓慢而沉着的爬出水面的行程……
这一天,哪儿都看不见朝霞的色彩,一切都是灰白的、阴暗的。在玛丽号上,有一个人在哭泣,是那大个子扬恩……
这蛮兄弟的眼泪,这外部世界分外深重的忧伤,便是为那默默无闻的可怜的年轻英雄致哀的表示,他曾在这冰岛海面度过了他的半生……
天大亮的时候,扬恩突然用蓝毛衣的袖子拭干眼睛,不再哭泣。这事便告结束了。他似乎又完全力捕鱼的工作所占据,一心关注眼前现实事物单调的进程,不再想什么了。
再说,钓鱼的工作十分紧张,两只手臂都忙不过来。
在渔夫们周围,那辽阔无边的背景上,眼看又出现一种新的变化。那无穷无尽的扩展,那早晨的开阔景象终止了,相反,现在远景似乎在收缩,在自我封闭,人们怎能相信刚才还看见海是那么辽阔呢?水平线现在显得很近,甚至使人感到缺乏空间,空中充满薄薄的飘动着的帷幕,有的比雾气还朦胧,有的却可以看出似乎带穗的轮廓。它们在一片寂静中缓缓落下,好像一些毫无分量的白纱;然而这纱在到处同时降落,很快就把下面罩得严严实实,看到供呼吸的空气都被堵塞,不禁使人感到气也透不过来。
这是八月的初雾上来了。几分钟之内,这裹尸布般的雾气就到处一样浓厚,简直无法穿透;在玛丽号周围,人们除了一片发亮的湿润的苍白,已什么也看不出了,连船桅也似乎隐没在这一片苍白之中。
“得啦,瞧这可恶的雾又来了。”渔夫们说。
他们早就熟悉了这渔季第二阶段无法回避的伙伴,但这同时说明冰岛的渔季即将结束,启程返回布列塔尼的时候快到了。
那雾气化作晶莹的小水珠,挂在他们的胡须上面,还使他们晒黑的皮肤湿润发亮。那些在船的两端相望的人们,都觉得对方如幽灵般模糊;相反,那些离得很近的东西,则在这发白的、暗淡的光线下显得分外清晰。人们得当心不要张嘴呼吸,否则一种冰凉、潮湿的感觉会一直透入肺腑。
与此同时,捕鱼的速度愈来愈快,大家不再说话,只顾忙着钓鱼;时时刻刻可以听见伴随着一下皮鞭似的响声,一条大鱼被扔到了甲板上;然后,它们拼命扭动着,用尾巴拍打着舱面,到处都溅上了海水和它们挣扎时抖落的银色细鳞。用大刀剖开鱼肚的水手,匆忙中割破了手指,鲜红的血便和盐水混到了一起。
十
这一次,他们一连在浓雾中呆了十天,什么也看不见,但捕鱼的情况依然良好,因为忙于钓鱼,大家倒也不感厌倦。不时地,每隔一定的时间,他们中的一个便吹响一支号角,那声音活像一只野兽的嗥叫。
有时候,在外面,在白色浓雾深处,另一声远方的嗥叫回答着他们的呼唤。于是大家便更加警觉起来。如果这叫声渐渐靠近,所有的人便竖起耳朵注意这不相识的邻船,当然他们看是绝对看不见的,不过那邻船的存在构成了一种危险。大家对它作着种种猜测,它成了他们关注的对象,共同的话题,因为极想看见它,他们的眼睛都竭力想穿透那在空气中到处张挂的、触摸不着的白纱。
然后,它渐渐远去了,号角的嗥叫声消失在听觉所不能及的远方;于是他们重又独自处在一片沉寂之中,处在这无边无际的凝然不动的水气之内。一切都浸透了水,一切都渗着盐分和盐汁。寒气变得愈加侵人肌肤;太阳在水平线下越来越停滞不前;已经是真正夜里一两点钟了,灰色的夜的降临带来了阴森和寒冷。
每天早上他们都要用一只铅球探测水的深度,惟恐玛丽号太靠近冰岛。但是船上所有的绳索连接起来都探不到海底;可见他们确是在广阔的海面,在深水区域。
他们的生活既艰苦又有益于健康;格外刺骨的寒冷增加了晚上的舒适之感,他们下去进餐和睡觉时,便对那粗笨的橡木船舱内的温暖住室获得了更深的印象。
在白天,这些比僧侣还要与世隔绝的人们彼此很少交谈。每个人都执着钓竿,几小时几小时地呆在他固定不变的岗位上,只有手臂忙于不间断的捕鱼作业。他们彼此相隔不过两、三米远,后来却谁也看不见谁。
这浓雾的沉静,这白色的曚昽不明,使他们的头脑进入麻木状态。他们一面钓鱼,一面低声哼着家乡小调,因为怕大声唱会把鱼吓跑。他们的思想变得更加迟缓和稀疏,好像它们在膨胀、伸长,以便填满时间,不给非存在①的间隔留下空隙。他们也不再想女人,因为天气已经很冷;但是他们梦想着一些支离破碎的或者美妙的事物,好像在睡眠中一样,而且这些梦的线索也如同雾一般松散……
①法语原文为non-etre,即哲学概念的“非存在”,指时间、空间。
这八月的迷雾,每年照例以这种忧郁而沉静的方式结束冰岛的渔季。否则,就老是那同样完满的、使水手们胸部膨胀、肌肉强健的体力生涯。
扬恩一下子就恢复了他平常的姿态,似乎他巨大的悲痛并不持久:他警觉而且灵活,驾船和钓鱼都极为利索,他举止从容自然,仿佛心中毫无牵挂;何况,他只在他愿意的时候才流露感情——而这种时候是极少的,平时他总是高昂着脑袋,一副满不在乎和凌驾一切的样子。
晚上进餐的时候,在那陶制圣母所庇护的简陋住室里,当他们在桌前坐下,手拿大餐刀,面对着热腾腾的菜盘时,他仍和从前一样,听见别人讲起什么可笑的事便笑了起来。
在他内心,可能也稍稍想到过歌特,西尔维斯特临终时的最后愿望无疑是想要他娶她为妻,——她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了……尤其是,对他兄弟的悼念可能还在他心灵深处萦绕……
但这扬恩的心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难于驾驭,很少为人所了解,他的心理动态是不外露的。
十一
一天早上,三点钟光景,正当他们在浓雾的包裹下静静地梦想时,忽然听见一种他们所不熟悉的、音色陌生的说话声,甲板上的人彼此瞧着,用眼睛互相询问:
“谁在说话?”
不,没有,谁也没有说话。
的确,这声音像是从外面的空间传来的。
这时,那从前一天就疏于职守的吹号人,赶快跑上来,使出全部气力吹响了悠长的警报。
在静寂中,单是这声音就已经使人战栗了。接着,似乎反而由这号角的颤音召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庞然大物,以具有浮雕感的灰色画的面貌出现,就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带威胁意味地高高矗立:船桅、横桁、缆绳,一条船的图形在空中勾画出来,像那些吓人的魔影,随着一道光束,一下子全部显现在张开的幕布上。那船上还出现了另一些人,和他们已挨得很近,那些人欠身俯在船栏上,在一种因受惊和恐怖而清醒过来的状态中,睁大了眼睛瞧着他们……
他们冲向那些桨、备用桅杆、钧篙——所有船上那些长而结实的备用品,把它们伸出船外,好使那向他们靠近的庞然大物与来客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对方也一样惊骇,向他们伸出一些巨大的长棍,好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