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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岛渔夫-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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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奔逃的姿态中,人们感受最深的,是一种轻快的幻觉;无需任何辛苦和努力,只觉得自己在跳跃、当玛丽号随波涛上升时,它像被风举起一样,毫不摇晃,随之而来的下降则好似滑行,使人感到腹部微颤,就像在“俄国车”的模拟降落或梦中假想的坠落中感受到的那样。它像倒退般下滑着,逃遁而去的浪山钻到船下好继续朝前奔。于是它又落人一个同样在奔跑的巨大波谷里;它一直沉到那水花四溅的谷底,却没有受到丝毫损害,甚至没有被浇湿,它和其他一切一样奔逃,像烟一样,在前面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波谷底,比上面更加黑暗,每个浪头过去,可以看见紧接着又来了一个,另一个更高的、由于透明而显得碧绿的高耸的浪头,它匆匆而来,画着凶险的弧圈、带着随时准备闭合的漩涡,似乎在说:“且慢,待我来抓住你,吞掉你……” 
  ……可是不然,浪只是将你举起,好像耸耸肩膀举起一根羽毛;而且,它挟着喧闹的泡沫和瀑布般的轰鸣,你却感到它几乎是悄然从你身下通过。 
  就这样,连续不断,愈来愈汹涌,一浪接一浪,一浪比一浪高,连接成长长的山脉,山间的深谷已开始令人恐惧了。在愈来愈阴沉的天空下,所有这一切运动都愈益猛烈,响声也愈来愈大。 
  这确是极坏的天气,绝不可掉以轻心。但只要前面有广阔自由的空间,有地方可逃就行了。而且,今年玛丽号恰好在冰岛渔区的最西部度过了渔季,因此向东奔逃正是回家的路程。 
  扬恩和西尔维斯特在掌舵,他们用腰带把自己缚在舵杆上,仍旧在唱“南特的若望一弗朗索瓦”那支歌;他们为这样的运动和速度所陶醉,便尽情地唱着,也为在这一片喧腾中彼此一点听不见而感到好笑,他们为着好玩把头转过去迎着风唱,连气都透不过来了。 
  “喂!孩子们,上面有问味吗?”盖尔默从半开的舱口探出他满是胡须的面孔,问道,活像一个魔鬼正要从魔盒里钻出来。 
  啊!不,当然,上面是没有问味的。 
  他们毫不恐惧,因为他们有扎实的航海知识,对船的坚固程度和自己的臂力有足够的信心,而且他们还相信那陶制的圣母会保护他们,四十年来她在冰岛的旅途中,已经跳过无数次这种危险的舞蹈,而始终是微笑着呆在她的两束假花之间……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一般地说,他们对自己周围看不多远,几米之外,全都是惊涛骇浪,全都是高高耸起的灰白色的浪峰,封锁着他们的视线。他们总觉得自己处在一个狭窄的舞台上,虽然场景在不断变换;而且,这些景物都浸没在一种以非凡的速度,像云一般在整个海面流逝的水烟之中。 
  但是西北方向有时却露出一角青天,从那儿可能会突然改变风向:这时一线微光从天际斜投下来,一道长长的反光洒落在翻腾着的白色浪尖上,使天空的圆顶显得更加阴暗。这一角青天看去十分惨淡;这隐约可见的远方,这偶尔露出的远景,再清楚不过地表明到处都是同样的混乱,同样的狂暴,从而使人心中更加难受起来。这混乱和狂暴一直扩展到空旷无垠的广漠的水平线的那一边,四周是一片无止境的恐怖景象,人们却孤单单地悬于其间。 
  一切都发出巨大的喧嚣,好似世界末日的前兆一样,散播出世界将毁灭的恐怖。人们可以从中分辨出千万种声响:从上面,传来种种尖锐或深沉的声音,由于广阔而几乎显得十分遥远:这是风,是这场混乱的伟大灵魂,是支配一切的无形的力量。风声令人恐惧,但还有别的声音,那更靠近、更物质、更具有破坏性威胁的,则是仿佛在火上烧煮而呼呼作响的、巨浪翻滚的水声…… 
  风浪愈来愈大。 
  但是,尽管他们顺风而逃,海浪仍然开始盖过渔船,就像他们所说的,要“吞掉”他们:起初,浪花冲击着船尾,随后,大股的海水以粉碎一切的力量猛扑过来。浪愈来愈高,愈来愈发狂似地升高,然而它们又渐渐碎裂,人们看见大团大团发绿的海水,从抓起的浪涛中落下,被风刮得遍处皆是。它们带着砰砰的响声,沉甸甸地一摊摊落在甲板上,这时玛丽号便像感到疼痛般地全身颤抖起来。现在因有这些散乱的白沫,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当狂风哀号得更响时,滚滚的白沫便飞奔着,像夏天路上的尘土一般越滚越厚。大雨已经来了,却斜着横扫过去,它们一起呼啸着、抽打着,如同皮鞭一样打得人很痛。 
  他们两个仍然掌着舵,身子缚在舵杆上,稳稳地站着;他们身上的油布衣,像鲨鱼皮一样又硬又亮;他们用涂了柏油的小线把油布衣的领口、袖口和裤口紧紧捆住,不让水灌进去。水便在他们身上哗哗地淌着。风急浪高时,他们便弓起背伏在舵杆上,免得被风浪掀倒。他们感到脸颊的皮肤灼痛,呼吸也不时中断。每次大浪过后,因为胡须上挂满盐粒,他们便相视微笑着。 
  然而时间一长,这毕竟令人十分疲乏,这不肯平息的狂涛巨浪,一直保持着它极度的狂热。而人和兽类的暴怒却很快就会衰竭和平伏下去;——必须长时间长时间地忍受,忍受这没有理由、也没有目的、如同生和死一样神秘的无生命物的暴怒。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这支古老歌曲的叠句,仍从他们变得发白的唇间传出,但已变成一种无声的、不时无意识地反复念叨的东西。过度的动荡和喧嚣使他们昏昏沉沉,尽管年轻,他们的微笑由于冷得牙齿发颤也变得难看了;他们的眼睛,在发疼的眨巴着的眼皮下半闭着,呆呆地凝然不动。他们紧伏在舵杆上,像两根大理石的拱形支柱,他们几乎不再思索,单单凭着肌肉的习惯,以抽搐的、发青的双手做着必要的努力。他们的头发淌着水,嘴巴痉挛着,样子变得很古怪,浑身都显出原始的野性。 
  他们彼此看不见了!仅仅意识到自己还在原地,两人紧挨着。在更危险的时刻,每当一个新的、陡直的、呼啸着的、山一般的、可怕的巨浪在他们身后高高耸起,带着沉闷的巨响撞击他们的船只,他们便下意识地用一只手画着十字。他们什么也不再想,既不想歌特,也不想任何女人、任何婚姻。风浪继续的时间太长了,他们已不再能思考,噪音、疲乏和寒冷把他们弄得迷迷糊糊,使他们头脑中的一切都变成模糊一片。他们只是两根固定住舵杆的僵硬的肉柱,只是两只凭着本能攀在那儿以免死去的强壮的野兽。 

                  二 

  …… 
  ……在布列塔尼,九月半以后一个已有些凉意的日子,歌特独自一人在普鲁巴拉内的荒野里朝波尔—爱旺村走去。 
  冰岛渔船返回已将近一个月了,有两只船在这六月的飓风里失去了踪影,但玛丽号安然无恙,扬恩和全船水手都平安地回来了。 
  想到自己正往扬恩家走去,歌特不禁心慌意乱起来。 
  扬恩从冰岛回来以后,她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大伙一道送可怜的小西尔维斯特动身去服兵役。(大家一直把他送上驿车,他稍稍有点掉泪,老祖母则哭得很厉害,然后他动身到布雷斯特入伍去了。)扬恩也来和他的小朋友吻别,当她瞧着他的时候,他装作把眼睛转过一边,由于车子周围的人很多,——另一些要动身的入伍者,还有聚在那儿给他们送行的亲友——她没法和他说话。 
  虽说稍稍有些畏葸,她终于拿定主意,到加沃家去。 
  她父亲和扬恩的父亲从前有过一些共同权益,(在渔民中和在农民中一样,这类复杂事情总是没完没了的。)最近卖掉一条船,他得分给扬恩的父亲一百法郎。 
  “你可以把钱交给我捎去,爸爸,”她说,“首先我很高兴去看看玛丽·加沃,而且我还从来没有去过普鲁巴拉内那么远的地方,跑这一趟我会觉得有趣的。” 
  其实,她是对扬恩的家庭怀有一种惶惶不安的好奇心,因为很可能有朝一日她会进入这个家庭、这个村落的。 
  西尔维斯特在动身前和她的最后一次谈话中,曾经为他朋友的不通人情的态度作解释; 
  “你瞧,他就是这么个人;照他的想法,他不愿和任何人结婚;他只爱海,有一天,他甚至和我们开玩笑,说他答应过要和海结婚。” 
  她于是谅解了他这种态度,而总是在回忆中重温他在舞会之夜的漂亮而坦率的微笑,她又重新满怀希望了。 
  当然,如果她在他家里遇到他,她是什么也不会对他说的,她绝不想让自己表现得那么大胆。但是他呢,这么近地看见她,也许会和她说话吧…… 

                  三 

  她轻快而激动地走了一个小时,一面呼吸着海上新鲜洁净的空气。 
  一些巨大的十字架竖在各十字路口。 
  她每隔一段距离就经过一个水手们住的、终年被风吹打、颜色和岩石一般的小村落。其中一个村子,小径突然在阴暗的墙壁之间、在像克尔特人①的茅屋一般又高又尖的茅草屋顶之间变得狭窄起来,一家酒店的招牌引她发笑了:“中国苹果酒”,上面还画着两个穿红袍绿袍的、梳辫子的中国人,正喝着苹果酒。这无疑是某个到过那儿的老水手的鬼主意。她一面走,一面饱览一切;那些对自己旅行的目的特别挂心的人,往往比旁人更易为沿途的琐事耽误时间。 
  ①克尔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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