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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我一生_余秋雨-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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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后,我接到通知 :暂停文艺组清查召集人的职务一段时间,先把一封信的事情说清楚。

    一个姓王的材料组成员悄悄告诉我:“车部长说了,你在「文革」十年间表现良好,这封信如果真有什么问题,说清楚就可以了,不要揪住不放。”

    但是,要说清楚这封神秘的信,实在不容易。

    一开始他们就告诉我了:我的这封信,是写给一个叫房佐庭的人的,因此有人说,有“打小报告”的嫌疑。

    房佐庭是当时一个老干部马天水的秘书,这我听说过,但我根本不认识他,连名字的这几个字是不是这样写也不清楚,怎么会给他写信呢?

    材料组的人见我想了好些天也没有想起来,终于决定提醒:“那封信,是为了沈立民的事。”

    “沈立民?”我一下想起来了,而且全部想起来了。

    这个名字,把我带到了“文革”中在农场劳动的艰辛岁月。

    我前面说过,那年我带领伙伴们用身体填堵决口,最后被拉上堤岸时全身已经冻僵。幸好,那天宿舍里留着一个身体极弱又患眼疾的病芭,他就是沈立民。

    沈立民见状,立即把我们一个个按在床上,端着水来挨个儿擦身,擦完身,他又用双手狠命地搓我们的四肢,搓完这个搓那个,忙来颠去,直到我们一个个睡着。

    从农场必到上海后,他眼疾加重,几乎成了瞎子,被分配到一家工厂工作。有一天他摸着墙壁找到我家,把我吓了一跳,连忙搀扶住他,问他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他说:“你有没有办法通过任何一家报社,转一封我们车间工人的集体签名信,给上海分管工业的老干部马天水?”

    我问信中说什么事,他说主要是不满意他们的车间主任。

    我说报社信函太多,容易遗失,还不如从邮局直接寄。我听说过这位老干部的一个秘书名字,就寄给他,试试看。他说好,就把那封集体签名信摸了出来。我一摸,觉得信写得太长了,建议由他简述几句信的内容,由我记录并加上自己的签名,放在全信之前,算是对他的帮助。

    这事不到五分锺就做好了,我就扶着他,找附近的一个邮局寄走,然后送他上车。

    材料组的人听我说完,点了点头,表示事情的经过与他们已经去找过的沈立民的叙述完全一致,但又补充说:“问题是马天水真的收到了这封信,还作过批示。现在他出了问题,这事也就成了事儿了。”

    “但无论如何,这是车间工人的集体签名信啊!”我说,“他们给市政府分管工业的领导人写信,说说车间主任的事,怎么就成了「小报告」?他们前几年怎么知道马天水后来会犯错误?”

    材料组的人说:“事情清楚了就好。”

    我想,事情总算过去了。这件事,最清楚不过地说明了“瞎子摸象”这个成语的含义,到时候还要与车部长辩论一番。

    我猜,车部长知道真相后一定会哈哈大笑,然后问我:“你说,那位失明的残疾人是摸着墙找到你家的?”

    我点头。

    于是他调侃自己:“那就对了,他是瞎子摸墙,我是瞎子摸象!”

    谁知,一切都不如我的预想。在这样的政治运动中,一个人只要有一个小小的疑点被审查,立即就会引来大量的揭发信。这就是政治运动中的所谓“黑子爆炸”效应。

    一个月后,我被通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说清楚。

    由于从那封集体签名信到这次“更重要的事情”,都以扑朔迷离的方式出现,我顿时在人们的窃窃私语间名播远近。

    我见不到车部长了。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另一位老人:冯岗先生。

    冯岗先生是一位资深的文化官员,上海老一代新闻界朋友都知道他。他代表领导部门找我谈话。

    我以前没见过他,却早就知道他,因为他是我的同系不同班的同学冯慧的爸爸。听说在“文革”中也受过很多苦,后来也进入了写作组系统。清查运动开始以后,写作组系统中像冯岗先生这样的老干部都全部成了清查领导成员。他们手下有一批“骨干”和“积极分子”,实权在那些人手里。

    冯岗先生自己是文人,又经常被审查,再加上秉性善良,因此见我的第一眼就充满了同情。

    握完手之后,他又把另一只手合过来,捧着我的手好一会儿,这是他不出声地表达同情和关爱的办法。他在请我落座前又亲自将那把本来已经摆得好好的椅子搬移了一下,扶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然后又给我泡了一杯茶。最后,坐定,他纔长时间地盯着我,轻声问一句:“弄清楚了没有,怎么被审查了?”

    “总不会还是那封信吧!”我说。

    “你啊!”他说了声,摇摇头,不再说话。

    看得出,他在犹豫,要不要今天就“启发”我。

    也看得出,他终于下了决心。

    他把自己的椅子往前顿了顿,问:“你,有没有——防扩散的言论?”

    经过“文革”的人都知道,所谓“防扩散言论”是指议论毛泽东主席的言论。这种言论一旦有人揭发就严封密裹,连一般项目人员也不可偷看,哪个负责人看到了更是严禁复述,如果复述,他也犯了罪,因此叫“防扩散”。这种案件的麻烦就在于不可复述,很多人被关押审查了十年,人们也全然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话。

    我的脑中轰然一声,自知陷入了一个黑洞。

    我在这方面自然说过一些话,但哪几句被揭发了呢?如果交代得多了,不是增加了黑洞的深度?在此我要深深地感谢冯岗先生,他以违反清查纪律的方式,“启发”出了我“议论”毛泽东主席的两句话。

    冯岗先生还建议,把产生这两句话的思想过程写一下,有个“缓冲”。我照他的意思,写了一份思想汇报。

    从此,从车部长开始,上海宣传文化系统一次次清查工作动员报告中,都有了一项“有人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提法。开始我还以为说别人,有一次报告正说到这里,遇到了冯岗先生闪电般投来的目光,我一怔,心想这就是说我了。冯岗先生瞥了我一眼,是好心地观察我是否经受得住。

    成了全市典型,事情就很不妙,据报道,前不久有的省还在处决“反对毛主席”的人。我有点担懮了,便向清查组提出,那份思想汇报记忆有误,需要补充修改。修改时,我把“毛主席对「文革」错误应负很大的责任”改成了“应负相当的责任”,以为“相当”有弹性,定案会轻一点。但正是这个改动,又使我成了清查运动中“态度不好”的典型。

    “其实我是随口说,哪里记得是说了「很大」还是「相当」。那个揭发的人,就能保证?”我对冯岗先生抱怨。

    “那你一开始就交代「相当」,不就好了吗?”冯岗先生说。

    “一开始的交代是你启发出来的啊!”我说。

    “这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冯岗先生紧张了,“哪儿也不要说,隔墙有耳。”

    我说:“你是我的长辈,你说,毛主席对「文革」错误难道不应该负很大责任?”

    “这些只能心里想想,不能说出口。”冯岗先生说。

    “那么,你估计,他们会给我定个什么罪?”我问。

    “这要看中央今后有没有新提法。凭我的经验,不太乐观,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你的另一句话倒是可以辩解的,辩掉一点好一点。”他说得非常知心。

    他所说的“另一句话”,也是由一个人揭发,又由他帮我“启发”出来的,就是我曾在一个场跋上说:『毛主席去世的时候我没有流泪,更多的是思考。”这也被上纲为“反对毛主席”。

    “怎么辩解?”我问。

    “你可以辩解,说我在思考中国没有了毛主席,该怎么办。”他说。

    我感激地点点头。不是感激他的主意,而是感激他的好意。

    每次谈话,我总是要在他面前大骂那个揭发者,边骂边观察他的表情,借以来判断揭发者是不是我心中猜测的人。他只是不断重复:“遇人不淑啊!遇人不淑啊!”

    终于有一天,冯岗先生把我找去,不关门,一边故意大声地说:“你也太骄傲了,连这样的报告也不听!”一边用手推给我一张纸条:

    ×××同志:

    昨天下午的毛选五卷辅导报告和学习动员大会,余秋雨中途离场,到结束还没有返回,整个过程都没有请假。他的这种态度,与他平时的一系列言论直接有关,我建议进行严肃的教育。

    纸条下端,有一个署名。我一看,果然是他。直到二十几年后这个名字还在报纸上频频招惹我,我一直不理,只因为不想从我的笔端写出那三个字。

    当时,冯岗先生像是不经意地点了点那个署名,又用手指弹了三下。署名下面的日期,是几个月前的,那正是我被宣布“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说清楚”的时候。

    冯岗先生说:“骄傲很害人。军人作报告,知识分子中途离场,能不发火?你是两项揭发并发,纔出了问题。 ”

    这下我愤怒了。那天下午的事我还记得,听报告时我右边坐着华东师范大学的一位陈先生,不知怎么他突然吐血,我和一位叫奚启新的年轻人一起把他扶了出来,本来要送医院,陈先生说这是老毛病,家里有止血药,我们两人就相扶相持把他送回了家。那时还没有出租汽车,换了两路公共汽车纔到他家,赶不回来听报告了。让我气愤的是,那个写纸条的人就在边上,完全知道我们为什么中途离场。

    由此,我也大致推测到了他突然被重用的原因。

    我对冯岗先生说:“你终究会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

    冯岗先生平静地答道:“你几岁?我几岁?”

    当时的我,不怕受难,只怕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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