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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们渐次熄灭了灯里的烟火,早起的太监们已经围了上来奋力清洗着皇帐外的残雨。因为雨势渐小,所以帐子上的牛皮撤了下来,只留一层厚厚的桐油苎麻,偌大的皇帐登时犹如立在白雾中的楼阁,金龙填漆的金龙在淅沥沥的雨声里面洗涤一新。
皇帐口修了齐齐十八人并肩宽的黄檀木阶,直通栓马桩。五步一柱,十步一方镇石,小雨未停,顺着桐油布滑下来,把滴水下头的金丝藤红漆竹帘打的透湿,帘子角细细落下手指粗细的水流。
江采衣已经整整跪了一夜,从膝盖向上已经没有知觉,像是整个人被冻在地上。
熹微如画,就在不远的地方,江采茗和曾婕妤两个人也并肩跪着。
江采茗和曾婕妤的情况更加糟糕,直接就跪在大雨里头,没有片瓦遮挡,更没有太监宫女胆敢给她们打伞。一夜的瓢泼大雨落下来,生生浇成了两只落汤鸡。风一吹,身上透湿的衣衫贴在皮肤上,犹如无数刀尖切割而过。
曾婕妤本来就病着,袖子里的暖手筒早就熄灭了,雨水从她微微泛青的面颊滑下来,发髻正中大红的牡丹细细瑟缩。
江采茗抬起湿漉漉的睫毛,咬牙切齿的逆着朦胧晨光看着鎏金铜炉旁的姐姐,下了一整夜的雨,浑身湿冷,可她从喉头到肺腑都火烧火燎的灼烫着。
昨晚整整一晚……她跪在帐外,被迫听着内帐的种种香艳。里面男欢女爱,呻吟娇喘,而外面雷电就劈在身侧,惊出她一身冷汗。她的双膝跪在草中,被细碎的石子划出了无数血口,心上,也划得血肉模糊。
昨晚,她一层一层的解开外襟、披帛、中单,然后躺上龙床……就像是把自己所有的自尊都一层一层的剥落掉了一样。她毫无保留的奉送自己,却被视若敝履,连皇帝的指尖都没有沾着。而江采衣……
那一声一声的喘息,一句一句的呻吟在雨里清晰可辨,皇帝出来的时候,红衣散发,薄薄的缭绫襟口盘龙金织,他露出衣襟的锁骨白的惊心,泛着妩媚的淡红痕迹,容光艳华,倾国无双。
而江采衣虽然狼狈,长发掩映下那密密的吻痕却不容错辩。
她遥遥的望着,心头像是被烙铁捅了进去狠狠翻搅,烧的她四肢百骸都在冷雨里发烫。
一个低阶的小太监绕着黄檀木台阶碎步赶过来,捏着声音不咸不淡的宣旨,“江县君,皇上有旨,即刻纳县君入宫,封二品昭仪。县君如今也是娘娘了,快起身去收拾收拾,等着正式的晋位封旨罢!”
江采茗倒吸口气,一时间手足无措的顿在原地。昨晚的种种如同噩梦一般,她的一颗心都被乌血泡的发木了,又恨又怕,直直把牙根咬出了血。她以为自己再也不能够活着走出皇帐,哪知道天才亮,就等到了这梦寐以求的好消息!
昭仪!
北周后宫里都是三品以下的小主,够格叫上一声娘娘的,至今还只有江采衣一人。没想到,皇上居然封她做二品昭仪,直追江采衣!
“公公……”江采茗扑过去夺过小太监手里的恩旨,不敢置信的展开,颤着指头抚摸了一遍又一遍。那不是正式的恩旨,只是秉笔太监临时草拟的文字,没有一个字出于皇帝的御笔。然而她还是视若珍宝,看着看着,眼眶都微微发湿。
终于,她终于也是皇帝的女人了!她终于成为他的妃妾之一,有名正言顺亲近他的名分。她日日月月的盼,把自己枯竭成了一汪荒草潭子,以为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如今,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么?
江采茗喜极而泣,耷拉着湿漉漉的乱发把恩旨抱进了怀里。
“公公,”江采茗哑着嗓子,眸子黑的发亮,“陛下有没有吩咐过,妾身日后住在哪一宫、哪一殿?封号为何?几时侍寝?”
小太监当即喷笑出声,“昭仪娘娘,您也未免太心急了!皇上日理万机,哪有空安排这些庶务?这些事都归内务府管,内务府归宸妃娘娘管。您住在哪宫,现在还定不下来,封号也没有拟。至于侍寝就更不好说了,能入宫,并不代表能得陛下恩宠。您的绿头牌改日做好了,自会有人放到盘子里,呈上御前。皇上有没有心情翻牌子不好说,翻谁的牌子就更不好说了。”
江采茗心里一空,细细碎碎的疼了起来,她没有想到,自己入宫的步骤是这样的简单和轻贱。可是转念一想,又高兴了起来……她不害怕皇帝的心冷,比起以前困守闺中,现在的她已经距离他近了一大步!娘亲说的对,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她有无尽的耐心和热情,积年累月下来,还怕捂不热皇帝的心么?
小太监冷眼看着江采茗,心里嗤的冷笑一声。这新封的茗昭仪颧骨薄,耳垂尖,在雨里头浇了一夜,模样跟只落汤鸡似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小家子气,传言说她只是个妾养的……难怪呢,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有福的面相。
虽说是封了二品昭仪,可皇帝从头到尾都没瞄过她一眼。昨晚闹腾了大半夜,茗昭仪连衣服都脱光了,还不是被从龙床上揪下来?日后还能指望有什么恩宠加身?她也不打听打听,皇帝在后宫扔了多少嫔妃?这些个小主们天天的连皇帝人影都见不上,封二品和封七品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些活寡妇?
曾婕妤有病在身,咳起来连心连肺,她在一旁听着江采茗晋封的消息,脸上渐渐不是颜色起来。昨夜听了一晚的活春宫,她也伤心。本来看到宸妃罚跪,心里头才刚刚松快了些,结果转头就来了这一出。
……不过转念想了想,曾婕妤终究还是渐渐回过了神。她伸手拍抚着咳喘的胸口,瞟了一眼欢天喜地的江采茗,艰难的起身,扶着自己宫里的小侍女,抬腿走了。
小侍女愤愤不平的扁着嘴,“江家出了一个宸妃已经够闹心了,居然还要再封一个昭仪?以后小主们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曾婕妤撇着唇淡淡冷笑,“傻话。你是没看到昨晚的动静闹得有多大!皇上不等天明人就走了,留下宸妃一个人跪在雨里。江采茗瞎高兴,还以为皇帝对她生了情呢。瞧着吧,她就是个筏子!皇上封她是敲山震虎,气宸妃呢!”
曾婕妤弯下身子又是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倚在小侍女身上无力的喘气,薄薄熹光照在她淡白色的唇瓣上,病弱纤细,素面朝天的模样看上去,颇有人淡如菊的味道。
“封的好,封的越高越好!后宫就需要有个人出来打破僵局。宸妃专房专宠了这么久,她也不嫌胀的慌!”曾婕妤气咻咻的说,“我们只需要隔岸观火……只有皇上和宸妃闹崩,六宫嫔妃才有出头之日!”
小侍女恍然大悟,“小主思虑深远。”
曾婕妤惨然一笑,神似凝伫,看向天际乌沉沉的厚重白云,“思虑深远……这都是无宠的嫔妃说的话。如果有人护着宠着,我何尝不愿意目光短浅、天真无邪?什么命造就什么女人,进宫时,我也是白纸一张。只是,这宫里的日子太长太淡,我总得给自己挣条出头的道儿吧……”
惨淡朝阳照着山河,低吟雨沥,兀然间,风就将沾了冰水的发丝吹得黏在脸上。
……
江采衣虽然被罚跪,可终究还是掌管六宫的宸妃。有嫔妃晋位,仍旧要来向她行礼。
江采茗抱着恩旨抬头看去,昨日还盛气凌人的姐姐就跪在黄铜滴水下头,被夜雨打的荒凉。想起昨晚让她铁爪挠心般的娇吟和喘息,江采茗顿时觉得心头的愤恨都有了出口。
江采茗摆着腰肢走上黄檀木阶,虽然被雨淋了一夜,但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喜气压也压不住,从每个毛孔里面散发出来,脸颊透红,让她连走路都透着那么一股子得意和轻飘。
嘉宁蹲在江采衣身边,眯起眼睛,看着江采茗扭着腰,袅袅的对江采衣行了下蹲的福礼,“姐姐,方才内侍传来皇上的御旨,要纳妹妹为昭仪。姐姐进宫早,规矩懂得多,日后少不得要多担待担待妹妹的莽撞。”
嘉宁明显感觉到怀里的江采衣整个人一颤,雨簌簌的下着,身侧一盏雕漆明纸灯笼已经熄灭,江采衣看着眼前的江采茗,抓着嘉宁的胳膊,硬是挺直了背脊。
“妹妹给姐姐行礼了,”紧紧盯着江采衣,江采茗袅袅蹲身,仪态万方的行了三个大福礼,蠕动的嘴唇犹如剔骨的薄刀,“姐姐,方才内务府的公公说,三天后就能把妹妹的绿头牌制好,递上御前。妹妹生嫩,头一回侍奉皇上,心里羞得很、也慌得很,里头的规矩和忌讳还要姐姐多指点才好呢。”
再怎么强装,深重的悲哀终究还是从眸底流出来,江采衣只觉得浑身都被冷雨浇成了木人,即使这样,还是抵不住从五脏六腑里透出来的寒气。
“侍寝迎驾,自有宫里的敬事嬷嬷教你规矩,本宫没什么好指点你的。”江采衣冷冷的回答,她中气低弱如同游丝,只能尽量提高声调强撑着作为宸妃的高傲和自尊。然而,那声音还是细弱的几乎一出口,就被风声卷去了不知何方,“本宫喜欢清静,无需嫔妃请安,大家日后各自轻省,不要见面的好!进了宫就按品级说话,姐姐妹妹之流的称呼,你给我噎回去!”
嘉宁紧紧搂着江采衣,在旁边堆起一脸甜笑,“要问侍寝的规矩,茗昭仪算是找错人了。咱们宸妃娘娘日日和皇上同卧同起,睡的是一张床,从来不用遵守寻常规矩。要知道,守规矩的没情分,有情分的不必讲规矩,昭仪娘娘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自然不懂这些门道。”
一句“黄花大闺女”把江采茗奚落的刷白了脸,到底是被皇帝从龙榻上撵走的人,再怎么晋封,还是落了个上赶着不是买卖的名声。她讪讪的起身,袖子狠劲儿一抛,拧身跟着小太监下去了。
“德性!”嘉宁咬牙切齿的提高了声音骂道,“封个昭仪,就屁颠颠的赶来显摆!小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