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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她去净台寺了,还没回来。
从没见过她这么奇怪的女人:有倾国的美艳,却好象从不以美色自傲;虽然出身卑微,却举止端庄高雅,连贵族名媛都比不上;说她大度,她却明白白的告诉他新妃娶进来让她觉得尴尬,因此要躲到寺庙里去;说她小气,但自她入宫以来也没见她对其他妃子佳丽有所苛责。
她能入选,是因为风丞相的推荐,而据密报,风丞相受了钱家的好处,而且宫里上上下下每个关节每个人,都收了钱家的银子,才使她一帆风顺的通过初选复选,最后走到父皇母后面前。
他自小就厌恶这种官商勾结的龌龊行为,因此未见面前便对她有了几分偏见;后来听说她在金殿面试时表现出众脱颖而出,深受父皇赞赏时,更是直觉的认定这个女人居心叵测不可轻视;再接下去便是大婚之日,凤銮轿内走出的袅袅新娘竟是那般个天香国色,令俗尘惊艳,在震撼的同时亦隐隐察觉到了危险;洞房之夜弃她而去,是想证明自己依旧镇定清醒,绝不会为美色所惑,臣服于她;可花园折梅,众目睽睽下虽斥责她有失尊贵,却不得不承认那种美丽真是教人无从抗拒,连他也不能例外;书房内她第一次主动来找他,向他提了两个要求,如果说第一个要求还让他有所戒备,认为她在欲擒故纵的话,第二个要求则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敲碎他所伪装的冷漠与疏离,怜惜之情就那样淡淡的溢开,没法遏止;最后是娶德妃的晚上,送走毓琉后两人并肩而行,交心相谈,就象认识很久了的朋友,可是话没说完,后门已开,她幽幽而去,把一声叹息久久的留在了他的心中。
如果……如果她不是商贾之女,如果她不是以贿赂的方式入选佳丽的话,在大婚之夜掀起红帕的那一刻,见到那样一张美绝人寰的脸,见到那样一个聪慧温婉的人,他会不会认为这是上天恩赐给他最大的幸福?他,会不会就那样爱上她,爱上他的妻子?
可惜——没有如果。
而现在想改变些什么,都仿佛成了对从前行为的讽刺,这种讽刺令他却步、不安。
旭琉沿着花间小径徐徐而行,恍惚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在不久之前他曾听过。于是他抬起头,望向声音来源处,就见后院的铁门开了,两个宫女扶着一人自马车上款款走下来。
——钱明珠!
——她回来了!
四目相接,钱明珠怔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想到他会在这里,然而很快的,妩媚不失庄重的微笑自唇边轻轻溢开,她行了一礼,恭声道:“殿下,臣妾回来了。”
此时此刻,竟然见到她,旭琉不知道自己心中是震惊多一点,还是迷惑多一点,好象还有那么点似有若无的欣喜,夹杂在千滋百味中,又甜,又酸。
“臣妾没有通告就回来了,失礼了。”
“你是太子妃,进出宫门大可大大方方、前拥后呼的,何必每次都鬼鬼祟祟的走后门?”明明是想说些欢迎的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张口,又是责备。
钱明珠的脸色微变。该死的,看样子又伤到她了!
“嗯……我的意思是,下次你尽管从正门进出,让众人去迎接你。”
钱明珠掩唇笑了起来:“谢谢殿下关爱,只是臣妾觉得这样太劳师动众了,臣妾回宫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殿下在前厅设宴,这么欢庆的日子里,不该为些琐事分心的。”
旭琉望着她,一时间喉咙里象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钱明珠冲宫女们使了个眼色,宫女会意,先行带着包裹行李离去,将他二人远远的落在后头。
“时间过的真快,上次见殿下时天上的月亮还是弯的,这会儿就成圆的了。”
旭琉抬头,果然,天上一轮圆月皎洁,这样的冬夜本该是寒彻入骨的,但兴许是有了这轮圆月的缘故,竟让人觉得有了脉脉温意。
旭琉忽然道:“我在前厅设了庆功宴。”
钱明珠惊讶的看了他一眼:“臣妾知道啊。对了,忘记恭贺殿下凯旋归来了……”
“可是有人告诉我,我少请了一个人。”旭琉仔细观察她的反应,但钱明珠听后只是淡淡一笑:“殿下是指我吗?”
“为什么不跟我来说?你不觉得由我亲自采纳你的建议会更方便吗?”
这回钱明珠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恐为殿下所笑。”
“你怎知我会笑你?”
“殿下警告过我……”钱明珠抬头,双眸望进他的眼睛里,幽幽深深,“殿下新婚之夜说过的那些话,臣妾一个字都没有忘记过……”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这会连胸口也开始沉闷了起来,旭琉张着嘴,突然觉得自己很狼狈。
是啊,他曾经警告过她,不要再玩心机耍手段,他告诫她安安份份的当个太子妃就好,其他少管,他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于此刻回想起来,都变成了一根根尖锐的刺,刺到了他自己。
不知当初她听了那话后,又是什么感觉……
钱明珠扬起唇角又笑了起来:“不过殿下如果觉得臣妾有功,非要嘉奖臣妾的话,臣妾也不会拒绝哦。”
月光与灯光交织在一起,映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调皮的样子,旭琉只觉得心中一动。
此时两人已走了近半路程,前面不远处就是那株千年老梅树,旭琉忽然抢先几步奔到树下,脚尖轻点将一枝梅花折了下来。
他将那枝梅花递到她面前:“这个就当奖你的。”
钱明珠凝视着他,眼睛里是掩盖不了的震撼与惊悸,说那句玩笑话只是为了缓和一下尴尬气氛,没想到竟引来他真的攀折了一枝梅花送她。此举何意?何意?何意!
旭琉见她迟迟不收,便挑起了眉毛:“怎么?不是你亲自折下来的梅花,你便不喜欢?”
钱明珠颤颤的伸出手去接那枝梅花,指尖刚触及枝干,一股力道突然而来,身子顿时站立不稳,随着那股力道跌进了旭琉的怀中。
脑中哄的一声炸开了,所有思维在瞬间雀跃飞扬碎裂凌乱,眼前的一切在她视线中旋转着淡去,只留下那如红线般的一排排宫灯,隐隐然间象是在预告某种事物的来临。
旭琉将梅花插上她的发间,悠悠然说道:“这花很适合你……他们没有说错,你的确是天下第一美人。”
钱明珠的眼中就忽然有了泪光。
第五章
那里永远是一片水气氤氲,她看见自己穿着单薄的紫衫站在岸边,神态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她依稀觉得那人不是她,她怎么可能露出那么迷茫害怕的表情,放任情绪写在脸上,被别人看的明明白白?然而心中的恐惧感却是那般清晰,令肢体颤抖,令呼吸窒息。
她知道周围存在着一种让她害怕的东西,但她看不见,四周只有浓雾云绕,阴冷入骨。
她才刚往前踏出一步,就有个声音骤然响起:“停!”
那声音遥远,仿若千山万水之外,但又字字清晰:“记住,别让湖水湿了你的鞋……”
眼前的浓雾淡开了一道口子,让她看见自己面前有一个大湖,湖水深蓝,水上雾气飘来飘去,远方依旧模糊不清。
“记住,别让湖水湿了你的鞋……”声音和那雾气一样,悠悠荡荡,重复再重复。
她觉得奇怪,自己人在岸上,那湖水又看起来很平静,怎么会沾湿她的鞋子?就当她那么想时,优雅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最后停在她的身旁。
湖面上现出一个男子的倒影,她盯着那个倒影,却没法转头去看,身体是僵硬的,丝毫不能动弹。
“很美丽的湖。”那男子一边发出由衷的赞美,一边弯腰从地上捡了颗小石子。她忽然感觉不妙,正想制止他时,那男子已将手中的石子往湖丢了过去——
“啪!”
一个爆破音在天地间炸开,余音久久不息,湖水忽然升涨而起,她眼睁睁的看着它一点点的漫上来,双足如被石化,逃不掉,躲不开……
“不要!不要——”钱明珠猛然惊醒,浑身冷汗如雨。
“太子妃,你怎么了?”允如挽开帘子,急声道,“你做噩梦了吗?”
入眼处,金黄色的帐幔上一排粉色流苏静静垂挂,空气里有冰麝龙香的味道,这是她的卧房,天已经亮了,依稀可闻窗外有鸟儿在鸣叫。
只是做梦而已……只是一个梦……
掀被下床,瞧见那枝插在瓶内的梅花,心中又是一惊。仿佛再度看见那湖水漫了上来,将鞋子打湿,怎么逃也逃不掉。
“太子妃,刚太子派人来传话,请你与他一同进宫面圣。”
眉头下意识就蹙了起来,谁料允如又道:“不过……好象德妃也去。”
钱明珠望着那枝梅花,觉得眼睛再次被刺痛。
出得院子,绕过那道挡风墙时,钱明珠抬头,对着墙上的题字多看了几眼。自她入东宫第一天起,就注意到了这堵墙,因为上面龙飞凤舞的写了三个字——
“东篱下”。
若这三个字出在别处也就罢了,她兴许会欣赏主人如陶渊明的豁达洒脱,但是偏偏在这东宫,当今天下权势的最重心,反而有几分不伦不类。
然而字体那般俊逸,仿佛随时会化风而去,不知写这字的又会是个怎么样的人。
允如忽然在身旁发出一声轻咳,钱明珠回头,就看见一群人远远而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旭琉,他身后三步外,王芷嫣抱着个小暖炉正与贴身侍婢有说有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只能垂下头静候对方走近。
其实她应该笑的……钱明珠心中暗暗的想。她应该和往常一样,永远微笑迎人,恬淡的脸上不露情绪,把自己掩藏到最好。但为什么现在她笑不出来了呢?甚至连大大方方的回视旭琉,都做不到了。
思绪紊乱间瞥见一双鞋来到了她的跟前,旭琉的声音清越温厚的从她头上传来:“天寒风冷,为何不到前殿等候?”
他在关心她?从漠不关心到会嘘寒问暖,真不知道身为妻子她是该笑,还是该哭。“见到墙上的题字,一时忘行。”
旭琉先是一愕,继而颇感兴趣的问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