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筐搬进搬出,给门上多开出半块砖的量。
他在东南屋这么一折腾,西南屋那家可不干了。
西南屋住的是天津卫本地人,三口之家,邻居们管这家爷们儿叫二哥。二哥是个跑出租车挣钱的,有个儿子五六岁,二嫂子成天在家无所事事,东家西家到处串门,嗑瓜子扯闲篇儿,四处搬弄是非兴风作浪。她看见对面卖菜的将门户加宽,不由得火往上撞。
以往的人迷信,忌讳门对门。门口门口,门就是口。如果其中一家的口比另一家大,一旦凑成形势,门大的一家会将对门一家吃掉。二嫂子急了,她让二哥连夜换门,必须换成比三哥家大出半块砖的门户。您想,全是平房胡同大杂院儿的住家,一间屋子半间炕,怎么折腾也大不到哪儿去,多说有一块砖半块砖的量。
换完了门,二嫂子还不解恨,又在门楣上高悬一口木剑,按迷信来说这叫“冲门煞”,她那意思是,你不是想一口吃了老娘吗?老娘在门前挂一口宝剑,你张开嘴先吃老娘一剑!
胡同大杂院儿的邻里关系,要说好,真能好得跟一家人似的;要说不好,也真能恨出个仇生死。再者,个别天津人排外,看不起外地来的,管乡下人叫“老坦儿”,是老赶的变音,有说相声的编过一个顺口溜埋汰老坦儿,说是“老坦儿进城,身穿条绒;头戴毡帽,腰系麻绳;喝瓶汽水,不懂退瓶;看场球赛,不知输赢;找不着厕所,旮旯也行”,又说“天津卫遍地是钱,不能都让老坦儿赚走”,认为排挤老坦儿、欺负老坦儿那是天经地义。咱不能说所有的人都这样,那是以偏概全,但是过去确实有一部分人这样,并且为数不少。
开出租这家的二嫂子,为了门大门小这么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非要跟对门卖菜的争这口气儿。
卖菜的三哥一家,刚开始闹不明白门大门小有什么讲究,直至看到对门挂上宝剑,卖菜这家的姥姥也不愿意了,谁肯吃这么大的亏?乡下人在“迷信”二字上绝不含糊,翻箱倒柜找出一面八卦镜,钉到门楣上。门口挂铜镜也有讲究,你过来什么全给你原样儿照回去。两家算是斗上法了,你压我一头,我压你一头,天雷勾动地火,麻花就怕拧劲儿的,为此结下了解不开的仇疙瘩。
常言道:“天燥有雨,人躁有祸。”那个蒸笼般闷热的夏天,天燥人也噪。卖菜的三姥姥和对门二嫂子两家斗法不要紧,可给我们挑水胡同灶头大院儿惹来了一场大祸。
可要说惹了多大的祸,真好比“安禄山日了贵妃,程咬金劫了皇杠”,这个祸惹到天上去了!
【8】
挑水胡同的邻居们都说三姥姥平素积德行善,老太太早年间逃荒逃到天津卫,住到破瓦寒窑之中,捡烂菜叶子度日。据说一天半夜下着雨,三姥姥正在缝补衣服,这时一个从没见过的姑娘找上门来,说是家里有孕妇生孩子,来不及请接生婆了,不得不找三姥姥过去帮忙。
三姥姥不是接生婆,但是在乡下的时候也给女人接过生,看到姑娘一脸着急的样子,她不好推辞,披上衣服匆匆跟去。雨夜天黑,不辨道路,七拐八绕来到一个去处,看到孤零零的一间大屋,有位妇人挺了个大肚子正在屋中呻吟待产。
三姥姥忙替那妇人接生,生得倒也顺利,不过生下来的小孩屁股后边长了条毛茸茸的尾巴。三姥姥心下犯了嘀咕,当面可不敢说破。先前来请三姥姥接生的姑娘千恩万谢,双手捧出黄豆,一把一把地往三姥姥衣袋里塞。
三姥姥推辞道:“我来接生是为行善,怎么贪你这么点儿黄豆?”当场都掏出来还给了人家。她回到家一掏衣袋,还余下两粒黄豆,凑在油灯底下一看,但见金光闪闪,始知遇上了狐仙,再回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路了。
有了这两粒金子,三姥姥才有本钱摆摊儿卖菜。这种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传说,在胡同大杂院儿里简直是太多了,人们愿意说也愿意听,却不能当真。但是由此可见,挑水胡同的住户大多认为三姥姥心眼儿好,称得上是积德行善之人。
二嫂子在门口挂上桃木剑,原以为占了上风,没想到对门的三姥姥钉了八卦镜,旧时那叫“照妖镜”。二嫂子让照妖镜照得“吃嘛嘛不香,干嘛嘛没劲”,这个娘们儿放起刁来,站在大杂院儿里甩闲话,借着数落孩子指桑骂槐,闹了半天没人搭理她,一生气堵在三姥姥家门口,跳起脚破口大骂,她是撕破了脸,什么难听骂什么。
三哥家两口子都是卖菜的老实人,又是外乡来的,窝窝囊囊不敢惹事儿。可这家的三姥姥却不是省油的灯,别看小老太太干瘦,想当年那是红枪会的大师姐,战过官军,打过东洋鬼子,不是吃素的主儿,眼里不揉沙子,八十多岁了还腰板儿笔直。
三姥姥坐在屋里听见二嫂子骂到了门前,手里做针线活儿的大剪刀可就抄起来了,布满皱纹的瘦脸一沉:“好个泼妇,欺人太甚,老身八十多岁早活腻了,今儿个豁出这条老命去结识她!”
左邻右舍不能眼看着这两家动手,崔奶奶带着邻居们死说活劝,连拉带拽,好不容易劝住了二嫂子和三姥姥,两家方才罢手,门上的木剑和八卦镜可没摘,一连二十几天都还在较劲。
两家斗得如此厉害,倒出乎我的意料,同在一个大杂院儿住,低头不见抬头见,至于吗?
我说:“老崔你在挑水胡同那么大面子,没过去劝两句?”
崔大离说:“管他们那个闲事儿干吗,你哥哥我还等着看热闹儿呢。”
老天津卫闲人多,闲人没有不爱看热闹儿的,就这个看热闹儿的习惯,那可是要了人命了!
【9】
两家邻居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打架,实属平常,我当时听崔大离说完也就完了。崔大离得知我当了“倒爷”,他说:“有这么好的买卖算哥哥我一个,你吃肉我喝汤都成。”
我说:“咱俩谁跟谁,我吃肉怎么也得让你啃两块骨头,哪能让你喝汤?不过这个年头挣钱不易,外边又乱,撞见歹人,没准儿把命搭上。”
崔大离说:“不是跟你吹,你哥哥我这两下子,对付七八条大汉绰绰有余。那真叫老太太摊鸡蛋——一勺儿一个!可有一样,不怕别的,只怕坐电甩。”
要说什么是“电甩”?早年间,人们将飞机称为“电甩”,那会儿大部分人没坐过飞机,认为飞机是个大铁鸟,有俩翅膀,把人塞到铁鸟肚子中,千百里地,通上电一甩就到了,崔大离不敢坐这个。
我们俩边说话边收拾好了屋子。老崔家的闲房是一间西屋,扫完房过遍水,又从崔大离家里搬来铺盖。到这会儿,崔奶奶的炸酱面也做好了,夏日里天黑得晚,三个人搬了马扎和板凳,坐到院子里边吃饭。
北方人以面食为主,包子、饺子、馒头、花卷、馄饨、烙饼一概属于面食,但是说到吃面,必定是指面条,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过去老天津卫有事儿没事儿都吃面条,做寿吃寿面,生孩子吃洗三面,死人吃接三面。逢年过节吃好的,主食除了饺子也是捞面。不过,遇上事儿吃的是打卤面,而平常大多以炸酱面为主。炸酱面好不好,全在炸酱上。上好的炸酱,必是“肉丁红亮,香气四溢”,配上掐头去尾的豆芽菜当“面码儿”,再浇上过年吃剩下的腊八醋。面条、炸酱、菜码儿,缺了哪一样儿也不算是正宗的炸酱面。崔奶奶做的炸酱面在我们挑水胡同堪称一绝,闻到老崔家炸酱面的香味儿,简直能把人的魂儿给勾走。
那天我是饿狠了,炸酱面吃了一碗又一碗,噎得我直翻白眼。崔奶奶让我这吃相给吓到了,直说几年没见,怎么变得这么没出息?崔大离急忙端来一碗面汤,让我来个“原汤化原食”。
我这碗炸酱面还没吃完,崔大离又说如今到了吃黄花鱼的时候,崔奶奶该熬黄鱼了。
老天津卫的人口儿高、嘴儿刁,专爱吃海鱼,没人愿意吃河鱼。河鱼有股子土腥味,你放作料压住这个土腥味,就会同时遮住鱼的鲜味。如今大多饭馆烹鱼河海不分,全是一个味道,吃不出分别了。过去的鱼也真是不一样,一平二净三蹋目,其中的净就是指黄花鱼,拿两字形容,就是“鲜亮”。
我忍不住口水往下流,以为明天能吃上黄花鱼了,没想到崔奶奶转天要去山东。崔大离还有位大哥落在山东娶妻生子,老太太想孙子了,要去看孙子,这一去,少说住上三四十天。
崔奶奶在小蘑菇坟挑水胡同住得最久,她不走还好,她这一走,可没人劝得住前边门口挂桃木剑和八卦镜的两家了。
【10】
转天一早,我和崔大离送崔奶奶上火车去山东,回来下了过水切面,放上头天晚上吃剩的炸酱,端起碗来刚吃了没两口,耳听前边乱成了一团。
大杂院儿前边住户多,晌午天热,屋里待不住人,二嫂子和三姥姥分别坐在自家门口。二嫂子捅炉子做饭,一抬头正好看见对门的八卦镜,心里这股无名之火再也按捺不住,过去说门上的铜镜是“照妖镜”,她住在对门,出来进去都躲不开那面铜镜,岂不摆明了拿她当妖怪?她家门口挂的桃木剑也让照妖镜给挡了回来。她再想不出别的招儿了,前几天打算撕破脸闹一场,结果让邻居们给劝住了,两家没动上手,但是积怨已深。此刻她火往上撞,拎起通炉膛使的火筷子迈步上前,要将对门的“照妖镜”捅下来。
开出租车的二哥和卖菜的三哥当时都不在家。三姥姥坐在门口包饺子,一眼瞥见二嫂子手拎火筷子到了近前。她是打旧社会过来的人,当初又做过红枪会的大师姐,起五更爬半夜,戳香头练功夫,手中的大杆子一抖,三五条壮汉也近她不得,怎会将三嫂子放在眼内。
民国年间,多有各种“会、门、道”,红枪会是其中之一,清朝末年闹义和团的时候已成气候,成员大多是庄户人家,头裹白巾,手持刀矛,近似于民间的练武会,打过洋兵,也抢过官府的军粮。别看三姥姥已经八十多岁,一身武艺搁下了好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