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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妃依稀觉着这劝酒歌在哪里听过一般,一晃神就又被劝进去一杯,待第三句“劝君三盏君始知”唱出来时,她才记起自己确实听过,立刻便着羞恼,“你敢唱‘老’字试试!”叶娘噗的便笑出来,下一句正是——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时胜醒时。
也许是因两杯酒下肚,她有些醉意了。这一声恼一旦道出,什么身份矜持,也尽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不觉就笑了起来,心想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便道,“我以为你邀我喝酒,是因我说唱歌跳舞不自娱,你想说服我。”
叶娘笑道,“是呀。我啊,只要吹一吹箫、唱一唱歌、跳一跳舞,多难过的事都能过去。人可能买不起华服,吃不起甘食,喝不起美酒,可只要不聋不哑就能唱歌,有手有脚就能跳舞。胸有喜怒,呼之啸之,心有起伏,舞之蹈之。这是上天化育万物时,便赐给人的礼物。不论贫富贵贱,人皆可以此自娱。唱歌跳舞,最无忧也最快活。”
她便再次举杯,唱道,“天地迢遥自长久,白兔赤乌相趁走。身后堆金拄北斗,不如生前一尊酒……”
郭妃怔了怔,接过来,饮尽。
叶娘见她慷慨喝了,心里高兴,便执起牙板,边敲边舞蹈起来。
她跳的不是娱人之舞,而是相邀舞。
叶娘挥袖、折腰、旋转……面带快活的笑容,眼睛追逐着她,时近时远的向她邀舞。手中牙板时而噼噼啪啪紧密如鼓,时而不急不躁缓长如箫。很奇异的,她居然能读懂她哪一段舞步、哪一簇牙板是为了向她炫技,引诱她动摇。哪一段舞袖、哪一声牙板是在含蓄等待,邀请她来分享快乐。
她确实不爱歌舞,可她也确实是会跳的——虽说国朝的筵席相邀舞是男子的舞蹈,只有男人才被允许在大庭广众之下以舞蹈展现快活,女人的筵席是不适宜呼喝舞蹈的,可谁叫她自幼叛逆呢?她就是看了、学了,然后记住了。谁能奈她何!
她于是展臂,在叶娘的牙板声中,傲慢的以一段在她体内压抑埋藏了十六年的舞蹈,回应了她的邀约。
而叶娘眼也不眨的看着,在她羞恼的质问,“你让我自己跳?”时,才忙醒神般跟上。
跳完她只觉神清气爽。
身旁叶娘却安静了。她扭头看叶娘一眼,见她微红着脸不敢抬头,竟是大感畅快——这一夜尽被这丫头牵着鼻子走了,也该让她知道知道轻重了。
时候不早,她竟陪个小丫头片子玩闹,还玩闹到这个时候,真是鬼上了身。此刻明白过来,然而要说有多后悔,却也不至于。
只懒懒的道一声,“我乏了,就到此为止吧。”
“嗯?……”叶娘似是被惊了一跳,抬头看向她,片刻后便回过神来,忙又低下,道,“……嗯。”
郭妃从赏花亭里出来,却见天子交握着手,正饶有兴致的立在亭边看她——分明已来了有些时候。
想到适才的舞蹈竟被他看去了,郭妃便大感败兴,却又有些奇异的畅快。
借着酒意就扬头道,“如何?”
天子笑道,“有些意思。”
她一笑,心知天子是误解了她今夜在此的原由,便不想再理他。她转身要走,天子却自背后牵住了她的腰带,上前将她拦腰抱起。掂了掂,笑道,“沉了。”她心中破口大骂——他上一次这么抱她早不知是多少年前了,哪里还记得她的纤盈?不定是又拿她和哪个小贱|人比了?
嘴上说的却是,“抱不动了?”
天子目光沉了沉,低笑道,“……你说呢?”
第117章 落月摇情满江树(五)
时隔十年之后,郭妃又有了身孕。
她并未觉着有多么惊喜——天子已经有二十多个子女了,而从她嫁入广陵郡王府至今总共也才十五年。他身边常年有女人要生孩子,并且哪个女人生都不奇怪。给他生过孩子的女人涵盖婢女、犯妇、伎乐、歌女,甚至路边临时找来的村姑……他心血来潮的发|情,随心所欲的播种。做他的妻子,没点儿佛性真不成。
但是要说毫不动容,那也是骗人的。
——她总觉着,这一个孩子也许能让她正常的体会到为人母的、发自内心的喜爱和欣慰。
叶娘说,唱歌跳舞是人的本能,这念头未免太浪漫了些。可叶娘也确实让她想明白了一些事——认可、顺从自己的本性,最自在也最快活。没见那些享用旁人的贤惠的人都在自我放纵吗?这没什么可羞耻的。
——她就是厌恶自己的丈夫,厌恶他的自以为是,厌恶他的不知检点,厌恶他迫使自己和那些原本连她脚趾尖儿都够不到的女人称姐道妹。
她打从心底里就不想当什么贤惠女人。
这一个孩子她要自己养,她要放纵他的天性,将他养得无法无天、逍遥快活。
纵然日后生下的是女孩儿,她也决然不会让她和贤惠沾一点儿边儿。
叶娘自然知道她是谁了。
她不知叶娘有没有后怕,但这丫头确实也不憨,不至于知道了她的身份还敢在她跟前放飞。镇日里小心翼翼的,生怕她重翻旧账。
但这丫头实在是被保护得太好了,她就连心虚都不持久。待她赏了根箫给她后,她很快就又本性毕露了。
幸好,她喜爱叶娘的本性。纵容她,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每日她听叶娘讲故事,听她吹箫,听她漫无主题的谈天说地,心里觉着很是受用。
——若不是太上皇一直卧病在床,她甚至打算在含香殿中组一支乐班子送给叶娘。这丫头的本体怕就是天外一段箫音化形来历凡了,只要有舞乐给她倒腾,她就能过得逍遥快活。
但她从一开始就该想到的,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个人喜欢?
最初觉出怀疑,是因为天子明知她怀孕了,却还是常来含香殿探视她——她很有自知之明,她既不解语,又没过人的姿色,嫁的更不是什么情深义重的好男人。十六七岁她怀第一个孩子时,都没碍得住他流连花丛,怎么可能在年过三十后,反而把他的心收拢住了?
她似笑非笑的试探,“你宠爱谁我都不计较,可我身边儿的人你不能碰。我再贤惠,也难和昔日伺候我的奴才情同姐妹。你也给我留些脸面。”
天子笑道,“你又胡思乱想什么?”
但她知道,她的话他听懂了。她打定了主意——他敢碰,她就敢弄死她。她身边不留反咬主人的狗。
可她一直没怀疑到叶娘身上。也许因她太傲慢了,对天子一向都有莫名的轻蔑,觉着他看上的都是些俗艳而心机深沉的女人——而叶娘不与凡花同,并不在他的涉猎之内。
可见嫉恨当真能蒙蔽理智。若她能再坦率些,就该承认,那些给天子生过孩子的女人,未必都曾费尽心机的引诱他;而天子偏好的更从来不是卑贱俗艳,恰恰相反,他的品味很不俗。他看上的女人,抛开形形色色的出身,竟无一个不是心灵手巧、才色兼备。
可惜那时她还不够洒脱,不能置身事外,冷静公平的去承认丈夫的内宠们也有许多过人之处。
待她意识到天子看上了叶娘,已是生育之后。
——天子当着她的面,赐了叶娘一管箫。
叶娘很不喜欢天子,总是能躲就躲,躲不过时就安静得施了隐身术似的,一言不发一技不露——这也是曾令她倍感得意的事。天子明显比她更通乐理,他能歌善舞,还弹得一手好琴,但叶娘偏偏就不喜欢他,多解气!故而她虽宝贝叶娘,却也不能一直把她藏着掖着。
这一次叶娘本来也是不肯领赏的。可当那管箫呈到眼前时,她的目光便再移不开了。她抬手轻轻摸了摸,着迷一般,几番犹豫之后,到底没能抗拒诱惑,将那箫轻轻拿在了手上,试了个音。那音色果然不凡,她欢喜得都有些脸红,屈膝向天子致谢。
天子的目光始终凝望着叶娘,待叶娘收下之后,才意味不明的瞟了淑妃一眼。淑妃脑中铮嗡一响,便想起了那句,“我身边的人你不能碰”。
——那是元和元年,朝臣几番奏请之后,天子依旧不肯册立皇后,只封她为淑妃。她身为女人,不能反抗不能拒绝,却也卯足了力气要和他斗一斗,纵使不能翻盘也断然不肯让他舒舒服服的如愿。朝堂上僵持不下,后宫里便继续皮笑肉不笑的互相伤害。
他故意来向她耀威,偏偏要选她最亲信的人,偏偏是叶娘背叛了她。
叶娘显然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但大概并未意识到错得有多严重——她平日里确实太纵容她了。
十二公主满月宴。乳母们抱了公主出门,叶娘亲手为她梳头。
叶娘小心翼翼的,似是在寻找同她和解的时机。
她心里却冷沉,不知不觉便问道,“……日后你有什么打算?”
叶娘道,“想当一名乐司,每日里带着乐师舞女们编曲、跳舞……若有朝一日能在大典上演奏给百官、万民,于愿已足。”
淑妃道,“果然卑贱。”叶娘手上便一顿,淑妃回身将她推倒在席上,任她钗散髻乱,黑发铺了满地,“你以为教坊司是什么地方?教坊司里的女人是做什么的?你的父母没教过你吗”她撕开她的衣衫,揉着捏着掐着她身上羞于示人之处,恶毒的讽刺讲解着那些男人会如何龌龊的垂涎她,当她玩意儿似的蹂|躏她……她眼里的泪水、口中的哀求,不成章法的推拒越发激起她心底的暴戾和怨恨。直到叶娘再也忍受不住,撕心裂肺的哀嚎起来,她才猛的醒悟过来。
叶娘拢着胸口无法自抑的哭泣着。
她茫然的看着自己扭曲丑陋的双手,颓然坐倒在地。
叶娘没有去寻死。这姑娘似乎天生就没有为什么事寻思的念头,也不知是不是万幸。
淑妃知道自己很后悔。后悔自己做了这么荒唐残忍的事,将对天子积压十几年的怨恨发泄到一个无辜的小姑娘身上。
可是,这又似乎是难以避免的。
她端了饭食推门进去,而后轻轻的反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