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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郭靖自将他送往重阳宫从师后,心中也常自记挂,和黄蓉谈起,关心杨过武功进展如何,在桃花岛上日长无事,常起意要伴同黄蓉到终南山走走,去看望杨过。黄蓉总记得杨过之父杨康当年毒手害死江南五怪、引得郭靖对自己父女视作仇人的恨事,又见杨过狡狯,常不安分,不愿多见他,说道:“靖哥哥,咱们去全真教瞧杨过,只怕那些老道要多心,说咱们疑心全真教教得不认真,要亲自来查考查考。”郭靖摇头道:“马道长、丘道长、王道长他们对我都亲厚得很,绝不会多心。”黄蓉道:“上一辈的当然不会,但上次你独自挑了他们十来个天罡北斗阵,全真教大失面子,第三代弟子以下,未必个个都不介怀吧?”郭靖仔细琢磨,觉妻子的话十分有道理,自己见了杨过,非查询他武功不可,一查之下,只怕重阳宫当真有人多心了。此事其后便不再提。杨过虽知郭靖对自己不错,但也不知他有此心意。
杨过又眼见完颜萍、陆无双、青衣少女、耶律燕四女都眼望自己,脸有诧异之色,心想:“李莫愁污言骂我姑姑,你们便都信了。你们瞧不起我,那也罢了,怎敢轻视我姑姑?
我此刻脸色难看,那是我气不过武氏兄弟和郭芙,气不过郭伯伯、郭伯母,你们便当我跟姑姑有了苟且、因而内心有愧吗?”突然发足狂奔,也不依循道路,只在荒野中乱走。
此时他心神异常,只道普天下之人都要与自己为难,却没想自己戴着人皮面具,虽满脸妒恨不平之色,完颜萍等又如何瞧得见?他面貌奇特,旁人自觉诧异。李莫愁恶名满江湖,又是众人公敌,所说的言语谁能信了?
他本来自西北向东南行,现下要与这些人离得越远越好,反而折返西北。心中混乱,厌憎尘世,摘下面具,只在荒山野岭间乱走,肚子饥了,就摘些野果野菜裹腹。越行越远,不到一个月,已是形容枯槁,衣衫破烂不堪,到了一处高山丛中。他也不知这是“五岳天下险”的华山,见山势险峻陡峭,就发狠往绝顶上爬去。
他轻功虽高,但华山是天下之险,也不能说上就上。待爬到半山时,天候骤寒,铅云低压,北风渐紧,接着天空竟飘下一片片雪花。他要尽力折磨自己,并不找地方避雪,风雪越大,越在巉崖峭壁处行走,走到天色向晚,雪下得一发大了,足底溜滑,道路更难辨认,若一个踏空,势必掉在万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他也毫不在乎,姑姑既离己而去,自己这条命也就毫不足贵,仍昂首直上。
又走一阵,忽听身后发出极轻的嗤嗤之声,似有甚幺野兽在雪中行走,杨过立即转身,只见后面一个人影晃动,跃入了山谷。
杨过大惊,忙奔过去,向谷中张望,只见一人伸出三根手指钩在石上,身子凌空。杨过见他以三指之力支持全身,凭临万仞深谷,武功之高,实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老前辈请上来!”
那人哈哈大笑,震得山谷鸣响,手指一捺,已从山崖旁跃上,突然厉声喝问:“你是川边五丑的同党不是?大风大雪,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这里干甚幺?”
杨过被他这般没来由的一骂,心想:“大风大雪,三更半夜,我鬼鬼祟祟的到底在这里干甚幺了?”触动心事,突然间放声大哭,想起一生不幸,受人轻贱,自己敬爱之极的姑姑,却又无端怪责,决绝而去,此生多半再无相见之日,哭到伤心处,当真天愁地惨,毕生的怨愤屈辱,尽数涌上心来。那人起初见他大哭,不由得一怔,听他越哭越伤心,更觉奇怪,后来见他竟是哭得没完没了,突然之间纵声长笑,一哭一笑,在山谷间交互撞击,直震得山上积雪一大块一大块的掉落。
杨过听他大笑,哭声顿止,怒道:“你笑甚幺?”那人笑道:“你哭甚幺?”杨过待要恶声相加,想起此人武功深不可测,登时将愤怒之意抑制了,恭恭敬敬的拜倒,说道:“小人杨过,参见前辈。”那人手中拿着一根竹棒,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挑,杨过也不觉有甚幺大力逼来,便身不由自主的向后摔跌。依这一摔之势,原该摔得爬也爬不起来,但他练过头下脚上的逆练内功,在半空顺势一个斤斗,仍好端端的站着。
这一来,两人都大出意料之外。凭杨过目前的武功,要一出手就摔他一个斤斗,虽李莫愁、丘处机之辈也万万不能;而那人见他一个倒翻斤斗之后居然仍能稳立,也不由得另眼相看,又问:“你哭甚幺?”
杨过打量他时,见他是个须发俱白的老者,身上衣衫破烂,似乎是个化子,虽在黑夜,但地下白雪一映,看到他满脸红光,神采奕奕,心中肃然起敬,答道:“我是个苦命人,活在世上实在多余,不如死了干净。”
那老丐听他言辞酸楚,满腹含怨,点了点头,问道:“谁欺侮你啦?快说给你公公听。”
杨过道:“我爹爹给人害死,却不知是何人害他。我妈又生病死了,这世上没人怜我疼我。”那老丐“嗯”了一声,道:“那也真可怜哪。教你武功的师父是谁?”杨过心想:“郭伯母名儿上是我师父,却不教我半点武功。全真教的臭道士们提起来就令人可恨。
欧阳锋是我义父,并非师父。我的武功是姑姑教的,但她说要做我媳妇,我如说她是我师父,她是要生气的。王重阳祖师、林婆婆石室传经,又怎能说是我师父?我师父虽多,却没一个能提。”那老丐这一问触动他的心事,猛地里又放声大哭,叫道:“我没师父,我没师父!”那老丐道:“好啦,好啦!你不肯说也就罢了。”杨过哭道:“我不是不肯说,是没有。”
那老丐道:“没有就没有,又用得着哭?你识得川边五丑幺?”杨过道:“不识。”那老丐道:“我见你一人黑夜行走,还道是川边五丑的同党,既然不是,那便很好。”
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他将丐帮帮主的位子传了给黄蓉后,独个儿东飘西游,寻访天下的异味美食。广东地气和暖,珍奇食谱最多。他到了岭南之后,得其所哉,十余年不再北返中原。那百粤之地毒蛇作羹,老猫炖盅,斑鱼似鼠,巨虾称龙,肥蚝炆老姜,龙虱蒸禾虫,翅生西沙,螺号东风,烤小猪而皮脆,煨果狸则肉红,洪七公如登仙界,其乐无穷。
他偶尔见到不平之事,便暗中扶危济困,杀恶诛奸,以他此时本领,自无人得知他来踪去迹。有时偷听丐帮弟子谈话,得知丐帮在黄蓉、鲁有脚主持下太平无事,内消污衣、净衣两派之争,外除金人与铁掌帮之逼,他老人家无牵无挂,每日里只是张口大嚼、开喉狂吞便了。
这一年川边五丑中的第二丑在广东滥杀无辜,害死了不少良善。洪七公嫉恶如仇,本拟随手将他除去,但想杀他一人甚易,再寻余下四丑就难了,因此上暗地跟踪,要等他五丑聚会,然后一举屠绝,不料这一跟自南至北,千里迢迢,竟跟上了华山。此时四丑已集,尚有大丑一人未到,却在深夜雪地里遇到杨过。
洪七公道:“咱们且不说这个,我瞧你肚子也饿啦,咱们吃饱了再说。”扒开雪地,找些枯柴断枝生了个火堆。杨过帮他检拾柴枝,问道:“煮甚幺吃啊?”洪七公道:“蜈蚣!”
杨过只道他说笑,淡淡一笑,也不再问。洪七公笑道:“我辛辛苦苦的从岭南追赶川边五丑,一直来到华山,若不寻几样异味吃吃,怎对得起它?”说着拍了拍肚子。杨过见他全身骨格坚朗,只这个大肚子却肥肥凸凸的有些累赘。洪七公又道:“华山之阴,是天下极阴寒之处,所产蜈蚣最为肥嫩。广东天时炎热,百物快生快长,猪肉太肥,青菜筋多,蜈蚣肉就粗糙了。”杨过听他说得认真,似乎并非说笑,好生疑惑。
洪七公将四块石头围在火旁,从背上取下一只小铁锅架在石上,抓了两团雪放在锅里,道:“跟我取蜈蚣去罢。”几个起落,已纵到两丈高的峭壁上。杨过见山势陡峭,不敢跃上。洪七公叫道:“没中用的小子,快上来!”杨过最恨别人轻贱于他,听了此言,咬一咬牙,提气直上,心道:“怕甚幺?摔死就摔死罢。”胆气一粗,轻功施展时便更圆转如意,紧紧跟在洪七公之后,十分险峻滑溜之处,居然也给他攀了上去。
只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攀上了一处人迹一到的山峰绝顶。洪七公见他有如此胆气轻功,甚是喜爱,以他见识之广博,竟看不出这少年的武功来历,欲待查问,却记挂着美食,走到一块大岩石边,抓起泥土往旁拋掷,不久土中露出一只死公鸡来。杨过大是奇怪,道:“咦,这里怎幺有只大公鸡?”随即省悟:“啊,是你老人家埋着的。”
洪七公微微一笑,提起公鸡。雪光掩映下杨过瞧得分明,鸡身上咬满了百来条七八寸长的大蜈蚣,红黑相间,花纹斑斓,蠕蠕而动。他自小流落江湖,本来不怕毒虫,但蓦地里见到这许多大蜈蚣,也不禁怵然而惧。洪七公大为得意,说道:“蜈蚣和鸡生性相克,我昨天在这儿埋了一只公鸡,果然把四下里的蜈蚣都引来啦。”当下取出粗布包袱,连鸡带蜈蚣一起包了,欢天喜地的溜下山峰。
杨过跟随在后,心中发毛:“难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并非故意吓我。”这时一锅雪水已煮得滚热,洪七公打开包袱,拉住蜈蚣尾巴,一条条的拋在锅里。那些蜈蚣挣扎一阵,便都给烫死了。洪七公道:“蜈蚣临死之时,将毒液毒尿尽数吐了出来,是以这一锅雪水剧毒无比。”杨过将毒水倒入了深谷。
洪七公取出小刀,斩去蜈蚣头尾,轻轻一捏,壳儿应手而落,露出肉来,雪白透明,有如大虾。杨过心想:“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