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月光隐入浓云,集体自杀之夜。
接近子夜,这片岛最偏僻荒凉的尽头,周围没有任何建筑与人烟,连个手机信号都没。
影影绰绰,看似鬼魅,尽是芦苇荡。
我狂乱地向外面跑去,在一片淤泥和滩涂上,暗若黑洞,迷失方向,潮水正在淹没脚踝,弥漫着梭子蟹、小黄鱼、海瓜子的气味。
忽然,我很孬种地哭了。
不知道在荒野里瞎转了多久,我才摸回农家乐,准备来给大师兄收尸,同时想着如何给他家人报丧,又怎么解释他吃河豚毒死了,而我还好好的呢?该死的,我有些胃疼了,毒素发作了吗?
然而,“话痨”消失了。
楼上楼下寻找他的尸体,却在客房里看到了他——坐在窗边的木板床上,嘴里吸着盒装牛奶,手上在玩PSP掌机游戏呢。
杜俊抬起头,看着我脸上还没擦干净的泪痕,捧着肚子爆笑:我靠!你还真的掉眼泪了?对不起哦,兄弟,我只是骗你玩的。吃完这条河豚,就算是立即死掉,我也是心甘情愿啊。
那个瞬间,真想把他杀了。我会谎称他被午夜的潮水卷走了,其实是埋在最荒凉的滩涂深处。多年后人们发现他时,只不过是一堆螃蟹寄居的碎骨头罢了。
不过,我身后又多了一个人——农家乐的老板兼厨师,他刚从酒醉中醒来,扶着门框大口呕吐,手中还提着喝空了的白酒瓶子。
在最漫长的那一夜,大师兄的脸色变得有些恐惧:喂,开玩笑而已,你不会……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我想起这个王八蛋说过,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演员,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一度整天捧着本《论演员的自我修养》装逼。
我独自离开,往着海岛的内陆方向走去,步行了整个后半夜,直到天色微明时分,才走到最近的乡镇。
从今往后,我再没见过“话痨”。
3
关于“话痨”,他从我的全世界销声匿迹。
两年前,我跟几个老朋友聚会,有人重提这个名字,一种说法是他去了美国,还有人说杜俊在香港发了横材,或在西北某省的监狱里。我很害怕听到最后一种可能的消息——他死了。
这些年来,我有无数机会吃到天南地北的美食,却始终不曾变为一个吃货。我保持着异常简单的饮食,恒久不变的体重,还有嗓音。而我对于食物的审美标准,仅仅停留在不饿死的水平线上。
2014年的春天,与大师兄杜俊分别已逾十年,我收到一条短信——
“蔡骏,是我啊,好久不见,甚为想念,本周日,傍晚六点,我在黄浦江边的十九号游艇码头等你,不见不散。”
我从未删除过这个号码,手机屏幕跳出“杜俊”之名,心脏微微一颤,竟有隔世之感。
其实,我对游艇毫无兴趣,只是,有些想他。
次日傍晚,驾车来到游艇码头,保安问我有没有请柬。我打电话给杜俊,无人接听。
此时,路边停下几辆豪车,从低调的劳斯莱斯,到张扬的兰博基尼,还有几个戴着墨镜的男子。
我焦虑地四周张望,希望看到他的身影——以大师兄那张醒目的脸,难以隐藏的吧。
忽然,有个服务生到我面前问:您是蔡骏先生吗?
我点头。
托盘里有张黑色请柬,写着我的名字,还有两个行书大字——夜宴。
顺利来到游艇码头,看到一艘外形超酷的大型游艇。与通常的游艇颜色不同,这艘船通体都是黑色,若是深更半夜简直可以隐形。
上船刹那,脚下随波浪起伏,自然想起传说中的海天盛宴,杜俊对我可真好啊!
可惜,游艇上只有两个年轻的男服务生。
我有些紧张,又不敢逮谁来问一下,以免露怯丢脸。我靠在船舷边上,用眼角余光,瞥着其他几位客人,其中有一位竟是互联网大佬,几乎是跟马云、刘强东同等级别的。还有两个也有些面熟,不知是在什么电视财经节目里见过,还是在某个顶级品牌的广告上。不过,这些富豪都没有携带女伴。
游艇起锚,黄浦江风从四面袭来,冷得我抱着胳膊发抖。江水混合着上游的泥土,中游的工业污染,以及下游的海洋气味,让我不免想起十年前,在崇明岛上的野河豚之夜。
所有客人在游艇一层坐定,默数人头,总共二十一个。其中三个女的,均非妙龄少女,容貌也只能说差强人意,有的简直丑陋。最老的虽化着浓妆,起码也有五十岁左右。
十八比三,而且是这样的三个?今晚,这一版本的海天盛宴,口味是不是稍重了些?
其实,我还是喜欢小清新的。
令我最失望的,是没有发现大师兄杜俊的踪迹。
难道他整容了?
每位客人手中都拿着一张号码牌,发到我手里是最后一张,在服务生引导下,从一号到七号的客人,先上游艇二楼餐厅去了。
原来,这顿“夜宴”要轮流享用,剩余十四个人等在原地,规定禁止使用手机。没有红酒与高档水果伺候,每人仅发一杯白开水。
我佯装看着游艇外的黄浦江——东岸的陆家嘴,花旗集团大厦的LED幕墙,亮起I LOVE SHANGHAI的五彩灯光,背后是金茂大厦与环球金融中心。正在建造的上海中心,五百米高,琼楼玉宇之巅,云雾深处,星光忽隐忽现。
其实,我是在注意每个人的表情。虽然都很沉默,但我能从其中几人的目光里,看出某种兴奋期待,同时暗藏紧张与不安。甚至,有几分拼死吃什么的感觉。
半小时后,第一批的七个客人下来,有人用餐布擦去嘴角油水,究竟吃了什么?这餐美食如此迅捷,别告诉我是泡面加午餐肠。
随后,第二批客人上楼。
而我自然要等到第三批,敬陪末席。
下来的人坐在我身边,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让我看到了幸福。有人热泪盈眶,仿佛此生无憾,可以立马送进火化炉了。
这令我越发狐疑,听说嗑药也是类似效果,比如魏晋风度中的各位。
绕过陆家嘴顶端江心的航标,不断有江轮和沙石船经过,几乎擦到一艘万吨巨轮。我仰望对面船头的集装箱,不晓得是从北美还是欧洲来的,总之是另一个遥远的角落。
舷窗敞开,我想要跳下去,逃离这艘危险的游艇,游到对面的外滩。但我不会游泳。
小时候,有亲戚在浦东,我常坐黄浦江上的渡轮。抢到船头船尾,看雪白浪花,远眺海关大钟,古老中国银行大楼屋顶。茫茫烟水。仿佛,置身幻境。长大后,偶尔也会来到外滩边上,看从无到有的陆家嘴高楼,还有江心驶过的各色游船。
今夜,我在游艇上,做别人风景。
不知不觉间,第二批客人下来了。有人掩面而泣,有人打摆子似颤抖。那位在富豪榜上名列前茅的人物,则像白痴似的目光呆滞,把头伸出舷窗,划十字。
轮到我了。
经过两轮等待,腹中有些饥饿,自觉尚能忍受。按照号码顺序,我在七个人的最后,踏入游艇上层,风急浪高,晃得厉害,抓紧扶手,入餐厅。
狭窄的二层船舱,只摆着一张圆台面,刚刚清理过。每人一套标准餐具,服务生为你垫好餐巾。我用热毛斤擦了把脸,饮料照例白开水,还有一小碟调味料,略微冲鼻,拌着芥末的酱油。
河豚刺身?
猜疑之间,服务生已端上美食,硕大的陶瓷餐盘中,仅有一条尖尖的舌头。
嗯?
我不禁扶了扶眼镜,不晓得这算什么食材。但无论形状还是色泽抑或纹理,都跟舌头没有任何分别——尤其舌头尖的位置,依稀分辨出开衩的感觉,还有舌头底下那根筋,简直惟妙惟肖。
不可能是牛舌。
我打开手边菜单,发觉总共只有这一道菜,名曰——舌尖。
什么肉?还是某种做成荤菜样式的素菜?据说豆腐可以模仿成很多食材。但我不是吃货,不懂。
但,有一点几乎可以确定,这条“舌尖”并没有经过任何烹饪,无论炒、煎、炸、溜、熬、烩、焖、炖、煨、蒸……一样都没有过,根本就是生的吧?只是,经过厨师简单的处理,或许被冰镇过?去除了血丝之类,保存原汁原味。
舌尖刺身?
其他食客,虽也目露好奇,有人咋舌,有人虔诚,有人流口水,但没像我这么震惊,大概凡是上这条船的人,都有心理准备吧。
这时,服务生已用餐刀熟练地切开舌尖,平均分成为七份,依次送入每位客人餐盘。
不敢低头,那份七分之一的舌尖,正躺在我的舌尖底下三寸。
再看另外六人,都已纷纷动筷,小心翼翼夹起,放入芥末调料,只蘸少许,便送入口中。个个细嚼慢咽,似是慢慢品味其中妙处,以免囫囵吞枣,暴殄天物,落得八戒的人参果旧事。
有个人吃着吃着,两行眼泪落下来,但绝非芥末冲鼻。还有人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有个中年贵妇,擦去嘴角酱油,面露娇羞,双颊绯红,竟似回到少女初夜。
只有我,盘中小小的舌尖,依然完整未动。
先生,这道菜,最讲究新鲜。离开冷藏,若超过十分钟,味道就坏了。
此间的服务生,居然也说得半文半白,想是于丹老师门下高徒?
于是,在此催促之下,也在其他六人的注视下,我仿佛一个犯罪分子,送上公判大会的舞台。十二只眼睛的异样目光,在我脸上灼烧出十二个洞眼。
被迫地,筷子颤抖,嘴唇也在抖,夹了两下,才拿起那块舌尖,七分之一。
放到灯光下,仔细端详,从那血红颜色,多褶纹路,超强弹性的筋,依稀,仿佛,还是几乎——我见过它,不,是他。
手指再也坚持不住,仿佛筷子上的舌尖,变得比什么都重。
啪……
七分之一的舌尖,坠落餐厅的地板上。
沉默,地面晃动,刹那间,忘记在游艇上,还以为地震,想是遇到黄浦江中的某道急流。
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