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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睡了,一片沉寂。艾丽好像一直没动,盖基仍在自己的儿童床里,仰面朝天,四肢摊开,床上不远处有只奶瓶。路易斯停下来看着儿子,心中充满了深深的爱。他想主要是因为离开了熟悉的芝加哥和那儿熟知的面孔。现在人们这么搬来搬去的,过去人们选中一个地方,就固定下来。这句话还真有些对。
他走近儿子,没人看见他,就是瑞琪儿也不在。他亲了亲儿子的手指,又透过儿童床栏杆轻轻地拍了拍盖基的面颊。盖基笑了一声,转过身去。“好好睡吧,宝贝。”路易斯说。
然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悄悄地躺在床上,那床不过是两张单人床垫拼在一起罢了。瑞琪儿没动,路易斯觉得一天的紧张开始消除了。睡前他支起胳膊向窗外望,看到路对面克兰道尔的香烟还在闪亮。路易斯想,老人还没睡,他可能要熬会夜,老年人睡得不好。他一边想着,一边睡着了。他梦到自己在迪斯尼世界,开着一辆印有红十字的白色篷车,盖基坐在他的身旁,梦中的儿子至少有10岁了。丘吉在篷车的挡泥板上,瞪着绿眼睛看着他。在19世纪90年代的火车站外的大街上,米老鼠被孩子们围着,它正用那带着白色卡通大手套的手握着孩子们信任的小手。
七
接下来的两周,一家人忙忙碌碌,路易斯逐渐开始熟悉新工作了。他要面对的是上万名大学生中的许多学生,有些是吸毒。酗酒的,有些有性病,还有的因初次离家或学习分数而焦虑,另有十几个,主要是女孩,有厌食症。这些学生一下子充斥到学校,该是怎样的情况呢。路易斯作为校医疗服务部的领导,他开始能处理这些工作了,而瑞琪儿也开始把家管理得井井有条。
盖基也在跌跌撞撞地适应着新环境,有几天他的睡眠时间不正常,不过到路德楼镇后十天左右,他又能睡好了。只有艾丽,好像总有些情绪激动,一触即发,可能是因为要到新地方的幼儿园的缘故吧。她会突然叽叽咯咯地笑上一阵儿,或者突然情绪低落一阵儿,再不然就因为一句话大发脾气。瑞琪儿说等艾丽看到学校并不像她脑子里想象的红发魔鬼一样可怕后就会好了。路易斯也这么想。大多时候艾丽挺可爱的。
路易斯晚上去和克兰道尔喝一两杯啤酒已成了习惯。每隔个两三天,盖基睡熟了后,他就带上6罐装的一箱啤酒去老人家。他见到了诺尔玛,她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得了类风湿性关节炎。这种病对老年人健康影响很大,但她的态度很乐观,她并没有向病痛摇白旗投降,随它去吧,她说。路易斯想,她也许还能活个5年或7年,虽然活得不那么舒服。
路易斯违反常规,自己主动要求给老太太检查身体,并查看了诺尔玛的私人医生给她开的药方。药方无懈可击,私人医生维伯利治一切治疗得当,以控制为主,防止突然发作。他有点失望,因为自己也不能为她再做点别的什么或给些别的建议了。人们得学会接受事实。
瑞琪儿很喜欢诺尔玛,她们像小孩互换棒球卡那样互相告诉对方菜谱,从诺尔玛的深盘苹果饼到瑞琪儿的嫩煎牛肉,两个人的友谊也慢慢加深了。诺尔玛非常喜欢两个孩子,特别是艾丽,照她的话说,艾丽会出落得像个古典美人。路易斯那晚在床上对妻子说,至少诺尔玛没说艾丽会长成个可爱的小烷熊。瑞琪儿笑得忍不住放了个响屁,两个人都大笑起来,声音之大,笑声之久以至于吵醒了隔壁的儿子。
艾丽第一天去幼儿园的时间到了。路易斯请了一天假。他已经能很熟练地处理医务室的工作了,而且现在医务室也没什么病人。他怀抱盖基,和瑞琪儿一起站在草坪上,他们看到学校的黄色大巴士在街上转了个弯,慢慢地停在他们的房子前。车的前门打开了,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从车中传出来。艾丽回头无力而奇怪地看看父母,好像问他们是否可以不会上学,但父母脸上坚定的神色告诉她以前无拘无束的日子结束了。她无奈地回过头,上了校车,门关上了,接着一声低沉的轰鸣,车开走了。瑞琪儿哭了起来。“别哭,看在老天的份上。”路易斯说。他没有哭,只不过有点麻木。“不过就半天嘛。”“半天也够糟的了。”瑞琪儿带着责怪的口气答道,而且哭得更厉害了。路易斯搂着她,盖基舒服地一手搂着爸爸,一手搂着妈妈。通常瑞琪儿哭的话,盖基也会跟着哭,但这次他没哭。路易斯想,盖基现在一个人拥有爸爸妈妈了,他很清楚这一点呢。
路易斯在书房里胡乱摆弄自己的书报,什么事也做不下去。瑞琪儿早早地就开始做午饭了。两个人心怀恐惧地等艾丽回家,一边想着女儿怎么样,一边不停地喝咖啡。十点一刻时电话铃响了,瑞琪儿疾步跑去接,铃还没响第二下,她已经在气喘吁吁地说:“喂?”路易斯站在书房和厨房间的门廊里,心里想,肯定是艾丽的老师在告诉妻子,艾丽不适应学校生活要让她回来。却是诺尔玛,她打电话来问他们要不要些新摘的玉米。路易斯拿了个购物袋去取,并责怪乍得不让自己来帮忙收玉米。“这点活算个狗屁。”乍得说。
“我在这儿呢,注意你的嘴巴。”诺尔玛端了一盘冰镇的茶来到门廊说。
“对不起,亲爱的。”
“他一点儿都不会觉得对不起。”诺尔玛对路易斯说,一边因关节疼痛颤巍巍地坐下来。
“早上看到艾丽上校车了。”乍得点着一支烟说。
“她会适应的,”诺尔玛说,“孩子们几乎都这样。”
几乎都……路易斯忧郁地想。
不过艾丽挺好的。她正午时到家,满面笑容。蓝色喇叭裙露出已结了痂的膝盖,还有一块新的擦伤。一只鞋的鞋带开了,头上一条发带丢了。艾丽边跑边叫:“爸爸,妈妈,我们唱‘老麦克当那’了,跟在卡斯泰儿街的学校里唱的一样!”
路易斯正抱着盖基,坐在窗边,儿子几乎睡着了。
瑞琪儿带着忧伤的神色扫了路易斯一眼,很快将目光移开了。
路易斯有一刻觉得极为恐慌。他想,我们真的要变老了,真的。我们也不例外,艾丽在一天天长大,我们也在一天天变老。
艾丽向他跑来,给他看自己画的画和腿上的擦伤,一直在跟他说他们唱的那首歌和老师白丽曼太太。丘吉在她的两腿间跑进跑出,呜呜地叫着。艾丽竟没被它绊倒。
“嘘——”路易斯边说边亲了女儿一下。
盖基已经睡着了,艾丽的声音也没惊醒他。“让爸爸把弟弟放到床上去,然后再好好地听你说。”
他抱着盖基向楼上走去。九月炎热的太阳照在身上,走到楼梯口时,突然一阵恐惧和黑暗攫住了他,他觉得浑身冰凉,胳膊上和后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紧紧地抱着儿子,几乎是抓着孩子了,盖基不舒服地动了一下。怎么了?他又惊又怕地想,自己怎么了?他的心在狂跳,头皮发紧,他觉得肾上腺激素在快速分泌。他知道人类的眼睛在极度恐惧时会突出来,不仅会张大,而且会由于血压和颅内液压的升高,眼睛真的会突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是幽灵?上帝,真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楼道里和我擦肩而过,这东西我几乎能看到似的。
楼下的屏风门咯吱作响。
路易斯吓了一跳,几乎要尖叫起来,接着他大笑起来。这只不过是人们有时会经历的那种心理恐惧罢了。片刻神游而已。这种情况发生了,仅此而已。世上没有幽灵,至少在他的经历中没有。路易斯在行医生涯中已见过二十多人死去,但从没感到过人的魂灵的存在。
他把盖基抱进儿子的卧室,放在他的儿童床上。但他在给儿子盖毯子时,他觉得背部发冷,一阵寒战,因为他突然想到了卡尔舅舅的“展示室”。展示室里没有新车,没有带有现代特点的电视机,也没有装着玻璃板的能让人看到满是泡沫的洗碗机。那里有的只是掀开了盖子的棺材,每个上面还有精心掩盖起来的聚光灯。他的舅舅是个殡仪员。
老天,什么使得你如此害怕?让这些想法滚蛋吧!
他亲了儿子一下,下楼去听女儿讲她上学第一天发生的事去了。
八
艾丽上学有一周了,大学里的学生们返校前的那个星期六,克利德夫妇正坐在草坪上,艾丽刚骑过车子,正坐着喝冰镇的茶,盖基则在草丛中爬来爬去看虫子,也许还吃了几个,他可不管自己的蛋白质来源是什么呢。克兰道尔穿过马路向他们走来。
“乍得,”路易斯站起来说,“我去给你拿把椅子。”
“不必了,”乍得穿着牛仔裤,一件露脖子的衬衫和一双绿色的靴子,他看着艾丽说,“你还想知道那条小路通向哪儿吗?”
“想!”艾丽立刻跳起来,眼睛一亮,说:“学校里的乔治·巴克说它通向宠物公墓,我告诉了妈妈,可她说要等您说,因为您知道它通向哪儿。”
“我也确实知道,”乍得说,“要是你父母不反对,我们可以到那儿散散步。不过你得穿上靴子,那儿的地有些泥泞。”
艾丽跑进房子去取靴子了。
乍得喜爱地看着她,说:“也许路易斯你也想去吧?”
“是的。”路易斯回答。他看着瑞琪儿问:“你想去吗,亲爱的?”
“那盖基怎么办?我想得有一英里路呢。”
“我把他放到背带里背着。”
瑞琪儿大笑着说:“好吧,不过,放在你的背上,先生。”
他们10分钟后出发了,除了盖基外,大家都穿了靴子。盖基坐在背带里从路易斯的肩膀上瞪大眼睛四处望。艾丽在前面不停地跑着,追逐蝴蝶,采摘鲜花,地里的草有齐腰深。已是秋天了,但太阳依然炎热,他们爬到第一座小山顶上时,路易斯腋下一片汗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