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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那高贵的脸。
他离开阳光,走入小旅店里,立刻陷入了一片暗影中。他没有和柜台上那位昏昏欲睡的老板娘打招呼,径直顺着厅堂后面那道又陡又直的木头梯子上了二楼。楼道又小又黑,散发着一股经年老久的霉味,他推了推客房的门,门被反锁着。他捅开了锁。那位仿佛总是拥有无穷宝藏矮小河络懒散地躺在床上,枯干的手垂在地上,从钉着木板的窗口透进来的微光中,他可以看到那只手上只有四根指头。
他从窗口让开一步,光线更亮了,他可以看到矮河络的喉咙被割了开来,血已经快流干了。他在床前沉默了一会儿,这位乖戾的老河络,精明能干的生意人,口袋就仿佛一个永远掏不完的皱巴巴的灰色无底洞,如今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被干掉了。
血浸透了整张床,在床下,一圈发黑的污迹正在缓慢地扩大。他离开屋子,走下吱嘎作响的楼梯,趴在柜台上的胖女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咕哝着垂下了头。这位臃肿的女人有一头蓬松的黑发,象刺猬一样支棱在头上。他知道,她在这条街上是位著名的难惹人物。除了头发之外,她还算风韵犹存,只要不笑,年纪看上去就不很老——要是她笑起来,来往的客商就会估摸她在200岁左右。
他仿佛不想理会她,目视前方往外走去,行过柜台时却猛地伸出左手,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提离柜台。他低下头,把嘴巴对着依然懵懂的老板的耳朵道:“他死了,好好安葬吧!”他朝柜台上扔了块金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店门。
西斜的刺目的阳光射进他的眼里。他眯起眼看了看四周,飞快地转身消失在厌火城那些成千上百的歪扭盘曲的鱼龙混杂的巷陌中。
太阳依然在喷吐火焰,但是已经不可避免地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尘土色。在明亮然而缺乏热量的阳光笼罩下,整个青州最伟大的港口城市——厌火的黄昏就要来临了。
夜暗的时候,我们大家熟悉的这位黑衣人,已经走到了城里巷陌深处一处不起眼的门脸前。一堵青砖照壁挡在半开的黑漆大门后,让人看不清里面有几出几进院子,这儿大概是前朝的豪绅高官的府第,油漆剥落的门前蹲伏着的石头狰狞像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头脸。黑衣人走到院前,就看到狰狞像前的青石台阶上蹲坐着一位高约15尺的威武巨人,正在漫不经心地用团干草擦拭着一面大斧,他虽然只蹲坐着,那庞大的身躯却几乎堵住了整个出入口,门里半伸出一条板凳,板凳上躺着一位瘦干得蛇一样的年轻人,闭目而寐,却把一柄长得同样象蛇的长剑枕在头下。
他愣了一下,意识到这儿出了什么事。这两位保镖看似懈怠,暗地里的杀机却似一张拉长的弓,绷得又紧又直。这儿还弥漫另一种情绪,他感觉到了,那就是愤怒,一种尊严被凌辱被嘲弄后的愤怒。黑衣人无声地轻笑了一声,他当然猜到了这种愤怒的源泉,因为原来看门的那八位武士已经了无踪迹。
黑衣人知道夸父在青州上可不多见,而他右肩虬结的肌肉上印着的青色火焰,那是只有一等一的暴风战士才可能有的烙印。凭借这个烙印,无论在兖州哪个部族,他都可以随时统领起一支夸父族勇士组成的千人队。
他把一块铁牌放在巨人面前。这位高大强壮的夸父点了点头,凳子上的年轻人始终没有睁眼,黑衣人却能体会到他身上发散出来的凛冽杀气,冰凉得彻骨。看来这年轻人的点子比那位夸父还要硬——他当然知道进去可不是一次轻松的观光,这所看似平常的小院里其实步步杀机,每一块灰砖,每一根椽子,每一盆绿栽,只怕都安有瞬间致人死命的机关。
两位婢女提着灯笼正在等他。她们领着他穿过一条又暗又长的青砖甬道,他可以看到两侧屋顶上晃动的黑影,他们手里的利刃在月下闪着光。甬道的尽头又是一个甬道,他感觉自己穿过了重重叠叠的围墙,稠密的花木,铺满碎石的小径,终于来到了一进三开间的小屋中。
屋中梁上吊着两盏精致的铜油灯;往屋子里洒下橘黄色的跳动的光。二十名手扣张满弩弓的武士站在两厢;他们全身被着厚铁甲,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光警惕地盯着他。婢女不知道什么时候退走了,两名没穿上衣露出一身精壮肌肉的大汉走过来想要搜他的身,没注意到斗篷下他的脸上一道怒意火焰般一闪。大汉伸出了满是绒毛的手,却没有碰到他的身子,他们只觉眼前一晃,手腕一紧,就轰隆一声头昏眼花地躺在了青砖地面上。只是一瞬,二十支锋利的闪着蓝光的利簇就对准了他全身上下。他负手而立,仿佛对那二十名箭士视若无物。他抬首望着油灯跳动的火焰,他的影子随着它在墙上和箭士们的脸上晃动。
众人环拱的后厢传来了两声咳嗽,“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穿铁甲吗?”那个声音慢悠悠地说,“因为他们怕射伤了自己——”声音继续慢悠悠地说,仿佛要跋涉穿透数百里的长途才能到达这间暗屋内,虽然说话的人就在屋中,“即使这样,他们一起对着屋子中央发射的时候,还是会有一半的人被自己人的箭射死。”
“是云中城的铁云弩吧,听说它可以连发30支箭,箭势如同狂风暴雨一样。”黑衣人淡淡地说,每个人都可以听出他的疲惫之意,“确实很难有人在这么狭窄的地方躲过它——只是不知你的箭士比雪鹤如何。”
那个声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放他过来。”黑衣人听出了其中隐约的怒气。
每一次他都要问自己,是否真正看清过这位异族人的脸——铁甲仿佛一道移动的城墙般分开,厌火城里的无冕之王从阴影中慢慢浮现,刀一样的下巴上是密密麻麻的短胡茬,卷曲的黑发怒狮一样披散,遮住了他的脖颈和肩膀。他一手倨着剑,君王一样坐在符合他的身份巨大铜椅里。这位港口的实际统治者,天生属于黑暗的君王,拥有各行各业无数死士的厌火保护神铁流舟——仅剩的那只右眼正在对他怒目而视。
这位厌火城的教父满脸怒容地瞪着他,慢慢地道:“你到底惹了什么人?你的仇家居然有能量调动雪鹤团吗?你到底是谁?”他这三个问题一个连着一个,声调一个比一个缓慢,充满威胁之意。明白他脾气的铁弩战士都在这话语里战抖。
黑衣人没有回答。他举起手,把斗篷的风帽摘下,露出一头纯银白色的长发。长发下面,是一张年轻、清瘦、俊朗的脸,眼珠子居然是淡淡的,几乎接近银白色,显得有几分诡异。他脸上满布疲惫风尘之意,却难遮掩那份与生俱来的高贵气息。确实,在青州羽人部落中,只有纯正王族的血统才可能拥有如此淡色的瞳仁。
铁流舟的独眼对着那副象征王族的高贵眸子凝视片刻,那一时刻里,他左眼上的黑皮眼罩仿佛也在黑沉沉地望着他。最后,他终于嘿了一声道:“我帮不了你——明天天亮以后,你在这座城里将不再受到我的保护。”
“你接受了我的1000金币。”黑衣人淡淡一笑,说。
“这笔买卖无效了,”铁爷打了个不容置辩的手势说,“你有东西瞒着我——我要照看整座港口,这座港口有无数的穷人在艰苦生活,他们需要平静。我可不想带着我的城池搅到什么鬼玩意儿的政治里去。”
年轻人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他不紧不慢地问:“厌火城里,铁爷的话难道是可以不做数的吗?”
铁爷往椅子背上一靠,重新上下打量这位年轻人。从一开始,他就发现了他身上的危险,但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他。他恨他的笑,那无所顾忌的笑,那从容的笑,那戏谑一切的笑,那冷漠茫然的笑。他动了一下手,制止那些愤怒而躁动的弩手。他压下自己的怒火道:“如果只是鹤雪团,我还能应付。可是从昨天到现在,我的手下已经死了二十八个人。”
他抬起左手,手中拈着一支羽毛。“你认识它吗?”他说。那支羽毛纯白无暇,靠近羽梢的地方却是一抹青色。在灯光下,白羽毛闪动着点点青光,他看到年轻的羽人的脸上的肌肉猛地一跳。羽人低下头,喃喃地道:“她也来了么?”
铁爷点了点头:“要不是她,又怎能不动声色地在这间屋子里留下这支羽毛?”
羽人抬起他的脸,在一瞬间的沉落之后,他又显露出了他固有的高傲。他拱了拱手,道:“既然铁老爷子心有所忧,那就算了。我们各山归各路,各走各的吧。”
铁爷不快地哼了一声,没有理会羽人对他的不恭,道:“你在这有朋友吗?”
“没有了。”那位年轻的羽翼王族据实说道,他微微而笑,仿佛在述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一个时辰前,我刚刚失去了最后一位朋友。我原来以为此处没有人认识他。”
“那么你还能去哪呢?”
年轻的羽人伸手入袖,把那一串鲛珠握在手里,轻轻地抚摩那十二粒光滑的圆珠。那些珠子在他的手指间滚动,叮当相击,仿佛滚烫一般烧灼着他手指。他心不在焉,愣愣地想了半响,方才道:“不知道。我无处可去。”
“青州不是你呆的地方。”铁爷淡淡地道:“你得离开这座城市。昨天,风铁骑的轻装骑兵已经渡过了封凌河,他们明天中午就可以到达厌火;黑翼风云止也来了,他的舰队封锁了整个厌火湾,正在挨个搜索出港的船,我还听说向异翅和他的雪翼左团在豫州,那儿也不太平——你还是走陆路吧。往西面走。”
羽人一楞,道:“西面是勾弋山,从来没有人在冬季越过月亮山脉,何况那儿羽都的散骑巡逻依旧不断……”他停了停,突然放声大笑,道:“那又有什么区别。好,我听你的。就走勾弋山。”
“既然要走,你就连夜走吧。”铁爷挥了挥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