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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来只待一会儿,请原谅我打搅您,”她结结巴巴地说。“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叫我来的,她没有人可供差遣……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恳请您明天去参加安魂弥撒,早晨……作日祷的时候……在米特罗法尼耶夫斯基墓地①,然后上我们家去……去她那里……吃饭……请您赏光……她叫我来请您。”
①米特罗法尼耶夫斯基墓地是埋葬小官吏、手艺人和士兵的公墓,建于一八三一年霍乱流行的时候。
索尼娅讷讷地说完,不作声了。
“我一定尽可能去……一定去,”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也欠起身来,也说得结结巴巴地,而且没有把话说完……“您请坐,”他突然说,“我得跟您谈谈,请坐啊,——您也许很忙,但是请给我两分钟时间……”
他把椅子推给她。索尼娅又坐下来,又怯生生地、惊慌失措地赶快朝那两位女士看了一眼,突然低下了头。
拉斯科利尼科夫苍白的脸突然涨得血红;他仿佛浑身抽搐了一下,两眼闪闪发光。
“妈妈,”他坚决而执拗地说,“这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马尔梅拉多娃,就是那位不幸的马尔梅拉多夫先生的女儿,昨天我亲眼看到他被马踩伤了,他的事我已经跟你们说过……”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朝索尼娅看了一眼,微微眯缝起眼睛。尽管在罗佳坚定和挑衅的目光逼视下,她感到侷促不安,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这一让自己得到满足的机会。杜涅奇卡严肃地凝神注视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姑娘的脸,困惑不解地细细打量着她。索尼娅听到在介绍她,又抬起眼来,但是比以前更加慌乱了。
“我想请问您,”拉斯科利尼科夫赶紧对她说,“今天你们那儿事情办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来找麻烦?……譬如说,警察局里。”
“没有,一切都过去了……因为,是怎么死的,这太明显了;没有人来找麻烦;只不过那些房客很生气。”
“为什么?”
“因为尸体停放了很久……现在天热,有臭味……所以今天晚祷前就抬到墓地去,抬到小教堂去停放到明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起初不愿意,现在自己也看出,不能再……”
“那么今天?”
“她请您赏光,明天去参加教堂里的安魂弥撒,然后去她那里,参加酬客宴。”
“她要办酬客宴?”
“是的,随便弄几样菜;她一再嘱咐,叫我谢谢您,谢谢您昨天帮助我们……没有您帮助,就根本没钱安葬,”她的嘴唇,还有下巴,都突然抖动起来,但是她努力克制着,忍住了,赶快又垂下眼睛看着地下。
谈话的时候,拉斯科利尼科夫凝神细细地打量她。他看到的是一张瘦削的、十分瘦削的小脸,面色苍白,长得不够端正,有点儿尖,生着尖尖的小鼻子和尖尖的小下巴。甚至不能说她长得漂亮,但是她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却是那么明亮,而当它们光彩四射的时候,她脸上的神情就变得那么善良和天真,人们不由得会被她吸引住。此外,她的脸上,她的整个体态中都显示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性格特点:尽管她已经十八岁了,可看上去还几乎是一个小姑娘,好像比她的实际年龄小得多,几乎完全像个小孩子,有时这一点甚至会可笑地在她的某些动作中表现出来。
“可是难道这么一点儿钱,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就够用了,甚至还想置办酒席?……”拉斯科利尼科夫问,执拗地要把谈话继续下去。
“棺材只买普通的……一切从简,所以花不了多少钱……刚才我跟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计算过了,还能剩下点儿钱,来办酬客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想这么办。因为不能不……对她来说,这也是个安慰……她就是这样的人,您是知道的……”
“我懂,我懂……当然啦……您为什么仔细看我的房子?
妈妈也说,它像口棺材。”
“您昨天把钱都送给我们了!”索涅奇卡突然用很富有感染力而且说得很快的低声回答,突然又垂下眼睛,看着地下。嘴唇和下巴又抖动起来。她早已对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贫困状况感到惊讶了,现在这些话突然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接着是一阵沉默。杜涅奇卡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流露出和蔼可亲的神情,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甚至亲切地看了看索尼娅。
“罗佳,”她说,一边站了起来,“我们当然是在一起吃午饭了。杜涅奇卡,咱们走吧……而你,罗佳,你先去散一会儿步,然后休息休息,躺一躺,早点儿去我们那里……要不,我们会让你太累了,我担心……”
“好,好,我来,”他回答,说着慌忙站起来……“不过我还有事……”
“难道你们不在一起吃午饭了?”拉祖米欣惊奇地看着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叫喊,“你这是做什么?”
“是的,是的,我来,当然,当然……请你留下来,稍等一会儿。你们现在不需要他吧,妈妈?也许,我可以把他留下来?”
“啊,不,不!而您,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请来吃午饭,您肯赏光吗?”
“请您一定来!”杜尼娅邀请说。
拉祖米欣鞠了个躬,容光焕发。有一瞬间不知为什么大家都突然奇怪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
“别了,罗佳,我是说,再见;我不喜欢说‘别了’,别了,娜斯塔西娅,……唉,又说‘别了’!……”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本想也与索尼娅告别,可是不知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就急忙从屋里出去了。
但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仿佛在等着轮到她和大家告别,她跟着母亲从索尼娅身边走过的时候,殷勤而彬彬有礼地对她深深地一躬到地。索涅奇卡发窘了,躬身还礼时有点儿匆匆忙忙,神色惊慌,脸上甚至流露出某种痛苦的神情,似乎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客气和殷勤只能使她感到难过和痛苦。
“杜尼娅,别了!”已经到了穿堂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喊了一声,“握握手吧!”
“我不是已经和你握过手了,忘了吗?”杜尼娅温柔地、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转身面对着他,回答。
“那有什么关系,再握一次嘛!”
他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指。杜涅奇卡对他微微一笑,脸红了,赶快挣脱自己的手,跟着母亲走了,不知为什么她也感到十分幸福。
“啊,好极了!”他回到自己屋里,神情泰然地朝索尼娅看了一眼,对她说,“愿上帝让死者安息,但活着的人必须活下去!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是这样,不是吗?”
索尼娅甚至惊奇地看着他突然变得神情开朗的脸;有一会儿工夫他默默地凝神注视着她,她去世的父亲所讲的关于她的那些故事这时突然掠过他的脑海……
“上帝啊,杜涅奇卡!”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和女儿一走到街上,立刻就说,“我们出来了,现在我倒好像很高兴;不知为什么觉得轻松些了。唉,昨天坐在车厢里的时候,我哪里想到,竟会为这感到高兴呢!”
“我又要对您说了,妈妈,他还病得很厉害呢。难道您没看出来?也许是因为他非常想念我们,心情不好,损害了自己的身体。应该对他采取宽容态度,很多事情,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原谅的。”
“可你并不宽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刻急躁而又嫉妒地打断了她。“你要知道,杜尼娅,我看看你们兄妹俩,你简直就是他的活肖像,而且与其说是面貌像,不如说是性格像:你们俩都是性情忧郁的人,两人都郁闷不乐,脾气急躁,两人都高傲自大,两人都豁达大度……他不可能成为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杜涅奇卡,不是吗?……我一想到今天晚上我们那里会出什么事,心就停止跳动了!”
“您别担心,妈妈,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杜涅奇卡!你只要想想看,我们现在是什么样的处境!要是彼得·彼特罗维奇拒绝了,那会怎样呢?”可怜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一不小心,突然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要是那样,他还有哪一点值得留恋呢!”杜涅奇卡尖锐而轻蔑地回答。
“现在我们走了,这样做很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连忙打断了她的话,“他有事,急着要去什么地方;让他出去走走,至少可以呼吸点儿新鲜空气……他那儿闷得要命……可是这儿哪有可以呼吸新鲜空气的地方?就连这里,大街上,也像在没有气窗的屋里一样。上帝呀,这是个什么样的城市啊!……快站住,让开,会踩死人的,不知是拉着什么飞跑!这拉的不是一架钢琴吗,真的……都是这样横冲直撞……对这个少女,我也非常害怕……”
“什么少女,妈妈?”
“就是这个,就是刚刚在他那儿的索菲娅·谢苗诺芙娜……”
“怕什么呢?”
“我有这么一种预感,杜尼娅。嗯,信不信由你,她一进来,当时我就想,这就是主要的……”
“根本不是!”杜尼娅遗憾地高声说。“您和您的预感都不对,妈妈!他昨天刚认识她,刚才她一进来,他都没认出来。”
“嗯,你会看到的!……她让我心慌意乱,你会看到的,你会看到的!我觉得那么害怕:她瞅着我,瞅着我,一双眼睛是那样的,你记得吗,他开始介绍她的时候,我在椅子上都坐不住了?我觉得奇怪:彼得·彼特罗维奇在信上是那样写的,他却把她介绍给我们,甚至介绍给你!可见在他眼里,她是很珍贵的!”
“管他信上写什么呢!我们也让人议论过,人家也在信上谈论过我们,您忘记了吗?可我相信,她……是个好姑娘,这些话都是胡扯!”
“愿上帝保佑她!”
“彼得·彼特罗维奇却是个卑鄙的造谣中伤的家伙,”杜涅奇卡突然毫无顾忌地说。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