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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阴阳师的眼光突然变得有些飘忽。“生与灭,只是一个过程罢了。连神灵都无法说出顾惜的话,我又怎么能够?”
一片寂静中可以听得见有什么东西咔咔作响,那是武士捏得越来越紧的拳头。
“是我看错你了,晴明。”
转过身去,武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一片春野,剩下白衣人独自负手而立。晨雾散尽,数朵朝颜在风中绽开了娇嫩的花容,花瓣上凝结着珍珠似的露水。太阳越升越高,渐渐地,露水也消失了。
“真是看不出,居然是那么无情的人呢!”
“对呀,太奇怪了。照一般想法,即使对那女的没有好感,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说不定阴阳师就是这样的,经常跟妖鬼在一起,难免要沾惹上邪气……”
“是啊是啊,听说母亲是狐狸……”
“可惜了,那样风雅美貌的男子……”
“啪”地一声,琴弦断了,帷屏内外顿时鸦雀无声。过了很久,帷屏内传来一个女子温和的声音。
“喜爱乐器的手,不会做出伤害它们的事。”
“对不起!”还在发愣的博雅终于清醒过来,向帘内俯身施礼。
“无妨。”帘内所坐的人正是博雅的姨母,也是先皇的女御。“不过,我很想知道是什么令你乱了心神?”
“呃……没,没什么。”
不善掩饰的武士这句话说得勉强无比。
“难道是为了那位阴阳师的事?”帘内的语气略有不屑。“阴阳师虽能沟通阴阳,驱使鬼神,却并不是可以信赖的人。今上当年,就曾经被一名精通阴阳术的女子迷惑,好在日后幡然醒悟。对此类人,只可敬而远之啊。”
倘若这句话从其他人的口中说出,博雅必然立刻跳起反驳。然而此人地位极高,为人和蔼可亲,又是自己从小尊敬的长辈,便只得将话闷在心里。想了一想,武士突然说道:“有件事,想要请教。女子恋慕男子的心情究竟是怎样?和男子对于女子的恋慕有何不同?”
“这样的问题……”帘内的女御显然怔了一下,随即声音里也带上了笑意。“博雅是有了意中人了吧?”
“不是。”武士脸色有点发红,却没有说出原因。
“若要打个比方,前者如水,后者如火。水性柔,火性刚,然而后者终不如前者久长。”
这似乎是比咒更加深奥的道理,武士不禁皱起了眉头。
“那么,身为女子,对男子的薄情作何感想?”
“难以回答呀……”女御停顿片刻,说道,“不妨来说个故事。唐时有位亲王,在战乱中身亡,留下了一位庶出的女儿,因为母亲身份低微,母女二人便被逐出家门,沦落为歌姬。”
“女子长相既美,人品又高洁自重,一时间名动京城,也引来了一位风雅才士,两人诗歌酬唱,定下同心之盟。翌年,男子因为要去别处为官,只得暂时离开,并约好半年后前来迎娶。”
“然而过了很久,仍无消息。女子牢记誓约,苦苦等候,直到三年之后,辗转得到男子重回京城的消息,才明白了不来迎娶的原因——男子早已另娶了貌美尊贵的夫人。单在家人眼中,那女子的歌姬身份毕竟也是甚为低微的吧。”
“女子因此一病不起。有位黄衫客,与女子素不相识,听说了此事,决意要为她主持公道,便将男子挟持,逼迫他来见这名女子。一面之后,女子便死去,临终之时,留下了一句话。”
说到这里,女御停住了。
“是什么话?”
帘后传来悠然的声音,一字字清晰可辨。
“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这遥远的诅咒用如此优雅的语气说出来,竟然有一种阴森刻骨的感觉。博雅愣了一愣,突然扔下手中的和琴,一句话也不说,站起身冲了出去。
夜色中的土御门宅第,大门紧闭。正逢朔,天上无星无月,一切都渺不可见。
“开门!”门外传来了愤怒的叫喊。
“承认吧,你在里面,对不对?别装作没听见,就想打发我走。你不能就这样躲着,事情得解决。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今晚你是非去不可!”
门内鸦雀无声,只有几只枝头的宿鸟被喊叫声惊起,扑楞着翅膀盘旋不去。
“晴明……这不是你,我熟悉的晴明不是这样无情的人。哪怕见一面……对她说安慰的话,让她不必那样悲伤……这么简单的事你也做不到吗?”
夜风寒冷,但博雅此刻却觉得浑身的热血都涌到了头上。
“好吧,这是你逼我的!听好,我要撞门了!”
仍然没有回答。博雅瞪圆了眼睛,往后退了几步,深吸一口气,猛地向木门冲去。就在此刻,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撞也没用。因为我的确不在里面。”
“啊?”
在收不住脚的情况下,博雅又向前冲了两步。好不容易稳住身体,瞠目结舌地转过头来。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辆牛车,晴明从车辕跃下,手中抱着一个人,全身用衣服包裹了起来,只有一头长长的黑发露在外面,看上去是个女人。
窄廊上重又燃起了灯火,微黄的光弥散在初春的夜里,仿佛水乳交融,有着奇特的和谐。鸟儿回到了树上,偶尔发出咕咕的低鸣,想必正继续方才被无端打扰的清梦。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安宁,连两个人在廊下喝酒的姿势,也似乎恒久不变。时间在此刻是完全静止的,这一杯酒,便象是喝了千年百年,却总也不醉。
“嗳……”武士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叹息。“真不错……”
“的确不错。这是用香茅浸过的新酒,香气非常浓郁呢。”
“不是说酒,是说你。”博雅抬起头,正色道。“我毕竟没有看错晴明。”
“唔。错和对,并没有太大关系。”晴明低下头啜饮杯中酒,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高耸的额角和微扬的眉。“我不需要对别人的看法负责。”
这冷淡的语气迥异寻常。武士惊愕地抬起头来。
“说这样的话……”
“是实话。”晴明的语气淡然,并没有恼怒或者负气的成分,但这样的语气不知为何,却令人不安。
“可是听起来不像晴明啊。”
“不需要象。因为的确是我说的。”
“好吧,随你怎么说。”博雅摆出了一副妥协的姿态。事情能以这样的方式解决在他看来已经是意外惊喜,那么对方的行为完全可以视为做了不情愿的事之后作为补偿的小小牢骚。
“不过你今天看起来,是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
“嗯,有点心事重重……”
的确,对方的脸色看上去苍白而疲倦。唇角边春风一样的微笑消失了,眼光也有些失神,偶尔对上博雅的目光,却空洞而迷茫。这不是阴阳师惯常的姿态,这样的表情和态度,与其说让人心生疑惑,不如说是令人心中发凉。
“博雅。”
“呃?”
“……没什么。”
突如其来地,武士的手握住了晴明的手。那只手是完全冰冷的,如同没有生气的雕塑。
“不对。一定有什么事,是吧?无论如何,你得告诉我。”
“既然说没什么,那就是没什么。”阴阳师有点不耐烦地甩开了博雅的手。
“可那表情……是在害怕吗?”
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武士纯粹是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含义。晴明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紧接着,屋内传来了一丝细微的声响。
“暂且失陪。”
放下了酒盏,晴明走进了内室,不一会儿,隐隐约约传来了两个人的对话。
“是那个梦吧?没关系。你看,的确是梦啊。”这声音是晴明的,温和中带着一种可以安定人心的力量。
“可是晴明君……”女孩的声音细小却清晰。
“唔。我在这里,就在你身边。一直在。”
内屋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化作呢喃不清的叹息与絮语。博雅突然发觉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屋门口,连忙退了回去,正襟危坐,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过了很久,室内的声音消失了,门口出现了阴阳师沉默的身影。武士立刻站起身来。
“得回去了。”
“别走。”
这个回答迅速而含有命令意味,博雅不禁愣住了。阴阳师又加了一句:“至少今晚,不要走。”
“呃……既然你有客人,我就不方便打扰了。”
晴明没有说话,径直坐下,在两人的酒盏里倒上了酒。整个过程中不曾抬头看博雅一眼。
“晴明?”博雅试探着问了一句。如果说之前阴阳师的个性如飘浮不定的云朵,昨日至今,他的态度便如同晨雾,迷离不辨方向。
“唔。”酒盏停留在了唇边,一丝熟悉的微笑浮现出来。“突然之间,很想作通宵畅饮。博雅,愿意作我的酒伴吗?”
“这样啊,当然可以。”见到那样的笑容,心中顿时一块大石落地,博雅放心地端起了酒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小竹……那姑娘没事吧?”
“睡着了。”
“嗨,这样多好。我就知道,你能治好她的。”
“哦?”
晴明抬起了双眼,看着博雅。对方的笑容有些暧昧不明。
“不是说,心病要用心药来治嘛。”
“不是心病。”晴明喝了一口酒,又添了一句。“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那么……”
“是中咒。”
“中咒?”武士瞪大了眼。
“嗯。”
“哈哈,那就更没关系了。这世上,还没有晴明不能解的咒吧?”
“可能吧。”
毕竟是春天,连夜色也显得温柔许多。偶尔吹过一阵清风,竟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