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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至少要有个理由!”
“博雅。”阴阳师睁开了眼,一道罕见的锐利光芒一闪而过,如同黑夜中的电光。“假如有人提出要和你决斗,那么,你会为了畏惧他的剑术而以他的身份为借口拒绝吗?”
“当然不会。这可关系到武士的尊严!面对挑战,无论如何也不能临阵脱逃吧?”博雅不假思索地说道。
“既然如此,”阴阳师微扬起头,笑容满面地看着对方。“我也不会。这就是我的理由。”
不知何时,恼人的秋雨已经停了,然而空气却仍然湿润,低垂的云朵象吸满了墨汁的棉花团,缀在昏暗的天空中,预示着下一场雨的到来。
这是一片荒凉的郊野,夜色掩映之中能够隐约看到地上突起的坟头,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两个蹲在一边的黑影。
“真无聊!”声音并非出自人的口中,而是一只不停摇晃着分叉尾巴的黑猫在发牢骚。幸好这里并无人经过,否则的话,倘有路人见到这样的情景,多半会当场吓昏的吧。
“住嘴!”回答的声音更加不客气。那是一个高瘦男子,有极浓的双眉和傲慢的面部轮廓。“让你来干活,可没让你说那么多废话。”
“呸呸,再怎么说我也是有身份的式神,对一只猫来说,火炉边才是该呆的地方。让我在这么冷的晚上出来吹风,真是亏你想得出啊……说起来都怪安倍晴明,肯定是那家伙的鬼主意!”
“少来这套,再跟我提什么身份的话我就拎着你的脖子把你扔进河里去!”
“吓唬人吗?”黑猫满不在乎地说道,丝毫不理会主人的威胁。事实上,两人之间的对话大多数时候都是以这种方式进行的。“那正好,我还巴不得从此甩了你呢。象我这样又聪明又强壮的式神,留在你这儿真是明珠暗投啊!自古以来怀才不遇这一类话,说的应该就是我这样的情形吧?”
黑猫的名字是猫又,而它的主人则是贺茂保宪,也即阴阳大师贺茂忠行之子,安倍晴明的师兄。单从外界传闻来看,两人之间类似于同行的冤家,但真实情形如何,也许只有当事人心里最清楚。
“别吵,快看!”
保宪的面色突然凝重起来,猫又也住了嘴。一点淡淡的微光在坟上闪耀起来,仔细看时却又散作了无数金色的粉末,缓缓地向上飘去,消散在夜空中。金粉越来越多,上升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一瞬间将整个坟头照得通亮,然后又慢慢黯淡了下去。
“那是……”猫又忍不住插嘴道,“晴明的……?”
贺茂保宪沉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晴明在哪里?”此时此刻,徘徊在土御门宅第之外的博雅,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门是紧闭着的,里面并没有灯火。自从前一日两人从宫中返回,他就失去了晴明的消息。而在记忆中,如此避而不见的情形在两人相识以来尚未出现过。
微微湿润的空气扑打在博雅的脸上,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脑海中清晰地记起明日子时便是玄稷约定作法驱魔的时刻。
“还是进宫去,跟圣上说明玄稷的身份……”
“嗳,如果这样做了,晴明一定会怪我的吧……”
两种想法不时顽固地交替出现。相识至今,他不曾违拗过晴明的意愿,只有这一次例外。不知为何,晴明的神态令他放心不下。那种“有什么事要发生了”的强烈直觉令耿直的武士坐立不安。
“管他呢,总之,不能袖手旁观啊!”一想到晴明带着微笑的脸,博雅突然抿紧了嘴唇。“也许,我能够帮上晴明的忙也说不定。”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大门倏地打开了。一个白衣的人影出现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啊!你在!”大喜过望的博雅走上前去。“在也不说一声,让我等了这么久……嗳,你这是……”
喜悦的表情慢慢变成惊愕。眼前的晴明脸上突然出现了笑容,并不是自己熟悉的、略带着调侃却始终让人有温暖之意的微笑,而是一种透骨冰寒的冷笑。
“不对!你不是……”这句话没有说完,博雅觉得眼前暗了一下,自己便沉入到无边的黑夜中去了。
“……菩提萨埵耶摩诃菩提萨……”一阵紧似一阵的诵经之声传来,入耳动心。强大的念诵之音汇合成一片洪流,汹涌澎湃的浪涛向人袭来,正是这声音惊醒了博雅的幻梦。
“呃……”摇晃着尚有几分昏沉的脑袋,博雅向四面看去。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石台,四周一片漆黑冰冷,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使劲揉了揉眼睛,适应了一下这里的光线。目光转向自己的后方,突然停住了——就在一片漆黑中,有一抹耀眼的白色,静静地躺在那里。
“晴明?是你吗?”武士试探地叫了一声,但没有得到回答。突然之间他想起了昏迷之前的情形:自己是在晴明家门口被一个有着和他同样相貌的人带走的。莫名冰冷的恐惧立刻攫住了他的心。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佩刀居然还在。刀柄冰冷的感觉令他稍稍安心了一些,于是他一手握刀,全神戒备着,一边缓缓向白色人影靠近。
“哈哈。”
“谁?!”神经已经紧绷到极点的博雅刷地一声抽出了手中的长刀。
“是我。”
诵经的声音在这一刻停止。博雅这才看清周遭的形势。似乎是一个方形的戒坛,戒坛周围站立着十多尊形态各异的彩塑佛像,神情姿势栩栩如生,狰狞恐怖;而刚刚的诵经声便是从这些木雕泥塑口中发出来的。
“你又是谁?快出来,装神弄鬼的,算什么好汉?”博雅大叫道,与其说向对方示威不如说是为自己壮胆,话与话之间听得出断断续续的牙齿打战声。
“呵呵,我不需要装神弄鬼,因为我就是神。”
“你是神?”突然想起了这声音有几分耳熟。“玄稷?”
佛像的旁边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尽管看不清相貌,可那身形却的确令人过目难忘。
“真是你!”博雅脱口而出。“喂,我说,干吗把我带到这个鬼地方来?”他站起身,朝玄稷所在的地方走去,可一到佛像周围,立刻有一种被什么东西烧灼的感觉,连忙又退了回来。
“很简单,因为不能让你这个凡夫俗子坏了我的事。”
“坏了你的事?”武士仍在懵懂之中,突然想起昏迷之前自己的打算,“啊”地一声叫了起来:“晴明说的没错,你果然有阴谋!”
“哼。”对于博雅过于迟钝的反应,玄稷不满地嗤之以鼻。“安倍晴明居然会看重这样一个傻瓜,看来我也太高估他了。”
“喂,骂我可以,别侮辱晴明!就算你抓了我,晴明也一样会阻止你的!”一想到自己这个奇特的好友,博雅的心中便没来由地一热,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双微微上扬的琥珀色眼眸,以及其中透露出的自信与智慧的光彩。“这世上可没有晴明做不到的事!”
“哈哈,晴明吗?他现在已经自身难保,活不过今晚了。”
“胡说!”
“看看你身后吧。”玄稷高傲地仰起了头。
博雅转过头去,不敢置信地盯着方才地上那毫无生气的白色人影。“这是……”
“就是你那位无所不能的朋友啊。”玄稷的声音冰冷,含着一丝嘲讽。
“不……不可能!”声音在走近地上人影的时候突然消失了。那人安静地闭着眼睛,双手交叠在胸前,尽管光线黯淡,修长的眉眼与微微上翘的唇角仍然清晰可辨。
“晴明!”武士的喉头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发出喑哑的声音,同时扑过去,摇晃地上的人。手中感受到的是冰冷的肌肤,以及僵硬如石块一般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中咒,中了我的咒。”自称为神的僧人傲慢地说道。
“呸,晴明怎么可能中咒?他本人就是阴阳师!”
“真愚蠢啊……”玄稷不带感情地感叹道。“阴阳师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受到咒的束缚。不过,这也花了我不少功夫。为了得到可以制住安倍晴明的印符,我还特意去了忠行那老鬼的坟墓。”
“忠行……你是说贺茂忠行?”博雅呆呆地道。“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玄稷不耐烦地说。“不过,没必要跟你说这个。对于我来说,你只是一只蝼蚁。”
他挥了挥手,双眼在黑暗中熠熠闪光,咒语一般的诵经声再度响起。“等着看这个属于我的崭新世界吧!至于晴明,再过半个时辰,你就该跟他说再见了,当然,是来生再见。”
“混帐!”博雅叫道,眼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大笑着消失在眼前。单调的诵经声此刻听起来分外刺耳,心脏被这声音压迫得无法跳动,孤单和恐惧占据了整个心灵。
“晴明!”
怀中的人依然冰冷,看不出一点生命的迹象。
“喂,和我说话吧,要不然就点点头,或者笑一笑,这样真让人难过啊!”说到这里,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要是没有晴明了……就剩下我一个……该怎么办?你那么聪明,你是知道的,对吧?那就起来,告诉我,别什么都不说就走。”
滚烫的眼泪滴在冰冷的脸上。突然想起晴明不喜欢这样,武士赶紧伸出袖子,手忙脚乱地擦拭好友的脸庞。但不顶用,更多的眼泪就这样倾泻下来了,连眼睛也被泪水完全迷住。
“对不起……”无意中手捧到了腰间的叶二,心中突然现出一丝光亮。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叶二凑到颤抖的唇边,吹奏起来。刚开始的时候几乎不成音符,可逐渐地,那一部分属于乐师的灵魂在他身上复活了,不可思议的笛声回响在整个戒坛之上。
有相逢的喜悦,有离别的悲伤;有相知的契合,也有失去的迷惘。笛声并非语言,然而其中所包含的意思,却是言语所不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