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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鹰四的话。
“我的朋友替你付了胶囊钱绝没吃亏。”
“如果我要讲出那件事的真相,我想让你来听。那件事从对你说出来以后就会发挥出真相的威力。”鹰四像个为冒险而兴奋的孩子,天真地说。
“因为我是你的亲人?”
“是的。”
“那么,你要说的真相,是妹妹的事吗?”我问。我心中的疑惑几乎要令我窒息。
话音刚落鹰四立刻绷直身体,用毫不掩饰的凶狠目光逼视着我,让我怀疑他会不会向我扑上来。可是弟弟只是用强烈的戒备来探出隐藏在这话背后的动机。过了一会,弟弟松弛下全身的肌肉,把脸掉转开。
我们沉默不语地看着山鸡肉上新落的雪。阴冷的寒气砭人肌骨。弟弟也跟他那相貌魁伟的单衣伙伴一样,嘴唇青紫,浑身打颤,我想赶快回到土间,却又觉得我们的谈话该有个平静的结尾。正当我漫无目标地寻找安全的话题时,鹰四先于我把两个人从尴尬中解救了出来。
“阿蜜,我劝你到山谷来。并不只是为我的计谋打算,好能在卖掉仓房和地产时对村公所的人说是受住在山上的哥哥的委托来办手续的。我是想在我说出真相的时候,你能做我的证人,我希望我说出来真相是在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别再提仓房和地皮的事了。”我说,“可是,我想那可怕的真相你最后对谁也不会说出来的,要是你把它当做内心深处的秘密的话。同样,我最终也没找到我的草庐和新生活。”说完之后,我们并肩回到屋里。我们都给冻透了。桃子正给炉边的年轻人分午饭的炖菜。这是山谷里的鹰四他们合宿以后的第一顿饭吧。让人记起新年时山谷青年合宿的风俗。勤劳能干的星男在远离新伙伴圈子的角落里,给一大堆比赛用足球一个一个认真地擦上保革油。我把六个山鸡肉块交给妻子,穿上新长靴,踢踏着积雪回到仓房。
…
9 放逐者的自由
过了很久,那雪依旧飘摇如粉,不曾变成花瓣大小的薄片。我心里的期待又落空了。我仍是没有适应这雪。我不踏进飞雪世界,闷在仓房里专心翻译书稿。我甚至把饭也带了来,这样,只是需要往炉上的水壶里加水时,我才回上房。便是这时,我看见了鹰四和他的伙伴们,他们一个个搞得如痴如狂,然而却不见宿醉的劳顿和放纵的神情,仍然是一派天真烂漫。新下的雪将积雪带来的破败颓唐覆盖无余,不断更改着积雪的外观。于是上房里这群狂热的人们便一直对雪酩酊酣醉,甚至无暇镇静下来。这时,我想到不妨把雪融了再放到壶里,这样一来,我的日常生活便更加彻底地与正房分开了。我便这样耽于远离尘嚣的宁谧之中,懒于表露表情,倦于举动,在越来越大的雪中整整度过了三天。
然而,就在元旦这天,阿仁一家从早晨开始两次搅乱了我的隐居生活。先是一大早,阿仁的长子叫醒我,告诉我说阿仁令相当于根所家现家长的我去打新水驱邪。阿仁的儿子神经紧张,活像个容易被土俗陈规烦扰的老头儿,一本正经地递给我一张用硬铅笔画在邮赠广告背面的难以辨认的打水路线图。我就着台阶下微暗的灯光,眯起不惯光亮的眼睛瞧了一遍。我想把阿仁的这幅今年打水路线图记下来,可到底没有做到。我垂头丧气地返回二楼,把外衣严严实实裹到身上。阿仁那可怜的儿子,像条全身湿透的狗一样抖个不停,一句话不讲,耐心地等着我,想来是他娘老子命他与我同去打水吧。走近上房,我看见炕炉里的余烬闪着红光,鹰四和妻子在炉边并体而眠。鹰四的背后睡着星男,妻子的毛毯里睡着桃子,但是盖在毛毯里的鹰四的胳膊分明伸到了妻子的侧腹,瞧那样子,真像是只有他们二人同眠,有点旁若无人。就在我站在门口半感为难地看着他们的时候,阿仁的儿子很是麻利地从灶边临时找来了一个完成这项神圣任务所需的大水桶。于是,我便和阿仁的儿子一起,走进了漫天大雪的黑暗之中。
飘落的雪花,使我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皮肤灼热而厚重。可我的情绪反而镇静得有些萎靡不振了。想到我和妻子之间癌症般致命的性冷淡,我的心情抑郁难解。如果能像个疲惫不堪的士兵,从这冷淡的沼泽里,步履沉重地逃将出来,这还不是最好的吗?然而我并没有承认妻子和鹰四会直接发生性关系的可能性。在黑暗的雪野中赶着路,我的大脑一片空虚,只是偶而会闪现出一个神秘的幻景:赤裸的鹰四满身雪水,勃起的阴茎上那曾被禁欲抑制了的强大欲望,沿着他放在熟睡的妻子侧腹的手指传导到妻子身上,将性冷淡的郁结消融殆尽。
从山谷的大路到水边去的路上,雪依旧很柔和。阿仁的儿子,想必在他母亲摆弄着历书和方位表测算打水路线的时候就已经在旁边看了个烂熟,现在他充满自信,踏着没膝的积雪一个劲儿往前走。来到能看得见河面的地方,我被因积雪而变得狭窄的漆黑水面惊呆了。尚有睡意的大脑空间里浮游着的幻景残片全然坠落尘埃。这漆黑一团的水面令我想起了某种令人恐惧又令人生厌的东西,于是,我喃喃地念起咒语:“我与这河谷毫不相干”,以求些解脱。我纵然能够不去理会其中的含义,但是那些被大雪围困的漆黑河水却还是我回到这块洼地以后见到的最骇人的东西。见我一脸茫然,阿仁的儿子误以为我是害怕被深深的积雪陷住脚才畏缩不前的,便耽了片刻,终于从我的手里夺下水桶,跪将下去,从满是积雪的斜坡一路下滑,独自到水边去了。接着,一阵害羞似的水声轻轻响过之后,阿仁的儿子便蹚着积雪,把河水打了上来。除了我那个水桶,他还提着个不知什么时候拾来的空奶粉筒,毕恭毕敬往里盛满了河水。
“这新水也不是不分给你!”让我这么一说,阿仁的儿像要护住它似地马上用两手盖住了他的小筒。
这样一来,我明白了他的小脑袋瓜里刚刚成型的固执想法:不是我自己亲手打来而是打发阿仁儿子打来的我的新水不过是冒牌货,而盛满阿仁儿子空筒里的他的新水,才是他自己亲手打来的货真价实的东西。阿仁家与根所家的新水原来是不分彼此的,所以,如果我肯下到水边打些水来,阿仁的儿子也会分得一些我们共有的货真价实的新水,他该会满意的。然而,在我畏缩不前,使我名下的新水沦为假货的时候,阿仁的儿子却想到把他自己名下的新水盛到他捡来的空筒里,带给他那个臃肿不堪的母亲。这孩子的母亲胖得几乎转不过身来,要是他的儿子变成了一个自私自利、满脑子荒诞不经的家伙,这些举动倒不是身不由己。我彻底清醒过来,于是我开始觉得,大清早跑到河边来,实在是愚不可及。我郁郁不乐地回到石板路上。打水真该是鹰四他们干的活儿。为了不再见到那几个梦乡里的人,我在上房门前把水桶递给阿仁的儿子,要他提到房里,然后返回仓房。肩膀冻得酸痛,闹得我新做的梦变得险恶不堪。在这噩梦里,从漆黑的水面伸出两只巨大的手掌,力量大得惊人,猛然抓住我的双肩,吓得我心惊胆战。
傍午,那孩子又来叫我,告诉我说阿仁要带着她那细瘦的一家人来拜年。我走下台阶,便看见阿仁对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坐在门口的横框上,她的身体还是胖得令人难以置信,活像一只突然滚进来的沉甸甸的大球。我料想要让她的身体转个方向会费掉她不少力气,便走下房来,和她的家人并肩站到了她的斜前方。阿仁在白雪纷杂无向的反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年轻,脸上的皮肤金属脸盆一样油亮亮的,没有一丝皱纹,她脸上的肉抖个不停,盯着我只顾呼呼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门房到这儿不过几米远的距离,却把她搞得像一头就要溺死的猪。只要她不说话,全家人也都默不作声,于是,强打精神走下房来的我,反倒感到穷极无聊了。姑且不论这个前后上下都裹着黑口袋似的东西的女人,她的家人们也都身着新年盛装,可我呢,还是穿着那件睡觉时也未曾脱下过的灯芯绒衬衣,外面套了件毛衣,胡子都没刮。我开始担心,这岂不要让阿仁闹出被害妄想症,因为她特来贺年,却受到了如此轻视。可阿仁却在好不容易整调好呼吸之后,嘶哑着轻声清了清嗓子,致意道:
“新年好哇蜜三郎先生?”
“阿仁,你新年好!”
“哪里哪里!什么好不好的,我就是这么个可怜虫了!”阿仁一下子强硬起来。“要是碰上逃难,我又逃不了,不是喂狗还不就是活活饿死么!”
“又翻上老皇历了。什么逃难,还不是万延元年大暴动以前才有的事!”
“哪儿啊,我就见过逃难,仗打败了,占领军坐着吉普车开进来那会儿,老人啦,动不了的人啦,全搬到山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