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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树下看书、边吃东西边看书的乐趣在图书馆内都不能达到了。我爱音乐,却
不爱去听音乐会大半也是这个理由。
图书馆其实已经够好了,不能要求再多。只因为我自己的个性最怕生硬、严肃
和日光灯,更喜深夜看书,如果静坐书馆,自备小台灯,自带茶具,博览群书过一
生,也算是个好收场了。
心里那个敲个不停的人情、使命、时间和责任并没有释放我,人的一生为这个
人活,又为那个人活,什么时候可以为自己的兴趣活一次?什么时候?难道要等死
了才行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就不太向人借书回家。借的书是来宾,唯恐
招待不周,看来看去就是一本纸,小心翼翼翻完它,仍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不
能入化境。
也不喜欢人向我借书。每得好书,一次购买十本,有求借者,赠书一本,宾主
欢喜。
我的书和牙刷都不出借,实在强求,给人牙刷。
人说冽万里路读万卷书,偏要二分。其实行路时更可兼读书,候机室里看一本
阿嘉莎。克利丝蒂,时光飞逝。
再回来说图书馆。
知道俞大纲先生藏书,是在文化大学戏剧系国剧组的书馆里。初次去,发觉《
红楼梦》类书籍旁边放的居然是俞先生骨灰一盒,涔然心惊,默立良久,这才开框
取书。
那一次再看脂砚斋批的红楼,首页发现适之先生赠书大纲先生时写的话,墨迹
尚极清楚,而两人都已离世。这种心情之下遇到书,又有书本之外的沧桑在心底丝
丝的升上来。大纲先生逝后赠书不能外借,戏剧系守得紧,要是我的,也是那个守
法。大纲先生的骨灰最先守书,好。
看书有时只进入里面的世界去游玩一百一千场也是不够的。古人那么说,自己
不一定完全没有意见,万一真正绝妙好文,又哪忍得住不去赞叹。这种时候,偏偏
手痒,定要给书上批注批注。如果是在图书馆里,自然不能在书上乱写,看毕出来
,散步透气去时,每每心有余恨。
属于自己的书,便可以与作者自由说话。书本上,可圈、可点、可删,又可在
页上写出自己看法。有时说得痴迷,一本书成了三本书,有作者,有金圣叹,还有
我的噜嗦。这种划破时空的神交,人,只有请来灵魂交谈时可以相比。
绝版书不一定只有古书,今人方莘的诗集《膜拜》,大学时代有一本,翻破了
,念脱了页,每天夹来夹去挤上学的公车,结果终于掉了。掉了事实上也没有关系
,身外之物,来去也看因缘,心里没有掉已是大幸。一九八○年回国,又得方莘再
赠一本,他写了四个字劫后之书。
这一回,将它影印了另一本,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是可贵,这一劫,十六年已
经无声无息的过去。
又有一本手做的,彩色纸做出来专给我的书,书还在,赠书的人听说也活著,
却不知在哪里了。也自己动手做一本彩色的空白书,封面上写著“我的童年”,童
年已经过去了,将逝去的年年月月一页一页在纸上用心去填满.十分安然而欣慰。
还说不借书给人的,出国几年回来,藏书大半零落。我猜偷书的人就是家中已婚手
足,他们喊冤枉,叫我逐家去搜,我去了,没有搜出什么属于自己的旧友,倒是顺
手拎了几本不属于自己的书回来。这些手足监视不严,实在是很大的优点。
人书神游,批书独白,却也又是感到不足。诗词的东西本身便有音乐性,每读
《人间词话》《词人之舟》,反复品赏之余,默记在心之外,又喜唐诗宋词新诗都
拿出来诵读,以自己的声音,将这份文字音节的美,再活匣它一次重新的生命。
母亲只要我回家居住时,午夜梦回,总要起身来女儿卧室探视熄灯。这是她的
慈心,是好奇心,也是习惯使然。脚步如猫,轻轻突然探头进来,常常吓得专心看
书的人出声尖叫,每有怨言,怪她不先咳一声也好。
那夜正在诵读一首长诗,并不朗声母亲照例突袭,听见说话声,竟然自作聪
明,以为女儿夜半私语是后花园偷定终身,吓得回身便逃,不敢入室。这一回轮到
我,无意中吓退母亲,不亦快哉!
其实,读书并不是急著生吞活剥,看任何东西,总得消化了才再给自己补给。
以前看金庸先生,只看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后来倪匡先生训人,说武侠也得细
看过招。他的话有道理,应该虚心接受。一日看见书中主角一招“白鹤掠翅”打翻
对方,心里大喜,放下书本,慢打太极,演化到这一个动作,凝神一再练习,念书
强身又娱乐,是意想不到的收益,金庸小说,便能这般奇门幻术,谢谢。
说到书本所起的化学作用,亦得看时看地看境遇,自小倒背如流的长恨歌,直
到三年前偶尔想到里面后段的句子,这才顿然领悟,催下千行泪。
读书多了,容颜自然改变,许多时候,自己可能以为许多看过的书籍都成过眼
烟云,不复记忆,其实它们仍是潜在的,在气质里、在谈吐上、在胸襟的无涯,当
然也可能显露在生活和文字中。常听人随口说,拓芜的白话写得顺口,天文天心丁
亚民只是才情,却没有人平心静气的想一想,这一群群文字工作者,私底下念了多
少本书。天下万事的成就,都不是偶然,当然,读书之外,那份生来的敏锐和直觉
却是天生的,强求不得,苦读亦不得。
念书人,在某种场合看上去木讷,那是无可奈何,如果满座衣冠谈的尽是声色
犬马升官发财,叫那个人如何酒逢知己千杯少?其实一般通俗小说里,说的也不过
是酒色财气,并不需要超尘。但是通俗之艳美,通俗之极深刻饭局上能够品尝出
味道来的恐怕只是粘滴滴的鱼翅。
看书,更说书,座谈会上没有人要听书,不可说。
座谈会不能细讲警幻仙子和迷津,更不能提《水浒传》中红颜祸水,万一说说
咕汝宁波车(义为上师宝)、西藏黑洲佛灯之传播,听的人大概连叫人签名的书都
砸上来打人去死。不可说,不可说,沉默是金,沉默看花一笑吧。
书到无穷处,坐看云起时,好一轮红太阳破空而出,光芒四射,前途一片光明
,彼岸便是此身。
涅~労未υ冢镣V感踊ù濉?
还是要说书。家中手足的孩子们,便将我当作童话里的吹笛童子,任何游乐场
诱之不肯去,但愿追随小姑听故事。我们不讲公主王子去结婚,我们也不小妇人也
不苦儿寻母,每一个周末,小小的书房里开讲犹太民族的流浪、以色列复国、巴勒
斯坦游击队、油漆匠希特勒。也有东北王张作霖、狗肉将军张宗昌、慈禧和光绪、
唐明皇与杨贵妃、西安事变同赵四小姐、宝玉黛玉薛宝钗沈三白云娘武松潘金莲…
…
不怕孩子们去葬花,只怕他们连花是什么都不晓得。
自然明白看书不能急躁,细细品味最是道理。问题是生而有涯,以百年之身,
面对中国的五千年,急不急人?更何况中国之外还有那么一个地球和宇宙。
有一日,堂上跟莘莘学子们开讲《红楼梦》,才在游园呢,下课钟却已惊梦。
休息时间,突然对第一二排的同学们冲出一句话来∶要是三毛死了当然是会死
的《红楼梦》请千万烧一本来,不要弄错了去烧纸钱。
谈到身后事,交代的居然是这份不舍,真正不是明白人。
宝玉失玉后,变得迷迷糊糊,和尚送玉回来,走了,过几日偏偏又来吵闹。宝
玉听说和尚在外面吵,便要把玉还给和尚,说∶“我已有了心,还要这块玉做什么
?”
失了欲,来了心,大梦初醒,那人却是归彼大荒去也那个玉字,在上一行
里写成了欲,错了没有还是不要去翻字典,看看胡菊人先生书中怎么讲《红楼梦》
里的这个字,比较有趣。
我为何还将这一方一方块的玉守得那么紧呢?书本又怎么叫它是玉呢?玉字怎
么写的,到底是玉还是欲?不如叫它砖头好了,红砖也是好看的建材。
书,其实也是危险的东西,世上呆子大半跟读书有点关系。在我们家的家谱里
,就记著一个祖先,因为一生酷爱读书,不善经营,将好好的家道弄得七零八落,
死了好多年了,谱里还在怪他。那么重的砖头压在脑袋里,做人还能灵活吗?
应该还是灵活的,砖头可以压死人,也可以盖摩天大楼,看人怎么去用了。
过年了,本想寄一些书给朋友们,算作想念的表示。父亲说你千万不要那么好
意,打麻将的人新年收到书不恨死你才怪。
这个世界的色彩与可观,也在于每一个人对价值的看法和野心都大异其趣。有
人爱书,有人怕输,一场人生,输赢之间便成了竞兽场。
竞争不适合我的体质。那份十彩喧哗叫人神经衰弱而且要得胃溃疡。书不和人
争,安安静静的,虽然书里也有争得死去活来的真生命。可是不是跟看书人争。
也有这么一个朋友,世间唯一的一个,不常见面。甚而一年不见一次,不巧见
了面,问候三两句,立即煮茶,巴山夜雨,开讲彼此别后读书心得。讲到唇焦舌烂
,废餐忘饮,筋疲力尽,竟无半句私人生活,时间宝贵,只将语言交给书籍幻境,
分手亦不敢再约相期,此种燃烧。一年一次,已是生命极限的透支。分手各自闭门
读书,每有意会,巧得奇书,一封限时信倾心相报。
神交至此,人生无憾,所谓笑傲江湖也。
走笔到现在,已是清晨六时,而十时尚有尘事磨人。眼看案上十数本待读新书
,恨不能掷笔就书,一个字也不再写下去。
但愿废耕入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啊!
自然,定会有某种层次的读者看了这篇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