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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车运到厂里,发到各个班组。鱼是有大有小,大家抽签,然后排队挑鱼。九三年春节,我还在钳工班,手气不错,抽到第二位。当时德卵抽到第一位,结果这个傻逼学雷锋,挑了一条最小的鱼。轮到我的时候,钳工班的师傅都瞪着我,我心里发虚,也挑了一条小鱼,只有一尺来长。排在我后面的老牛逼占了大便宜,毫无愧色地拿了一条两尺半长的大鱼。到了九四年春节,我很想报这个仇,结果发鱼的那天我正好是上夜班,晚上十点钟到了车间里一看,有一条九寸来长的小鱼挂在休息室里。别人告诉我,那就是我的鱼,抽签结果我是排在最后一位。我问他们,谁他妈的替我抽的签。他们说,别人都抽好了,剩下最后一个当然就是你。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抽了多少次,把我抽到了最后一位去。
那年还发兔子,活的。厂里扩产征地,把附近农村的一大片地皮吃了下来,那地方正好有个养兔场,养着千把只兔子。农民没地方安置兔子,干脆全都卖给了我们厂。上千只兔子在养兔场里,无人照看,像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犹太人一样,成批地死去。死兔子很难处理,又不能吃,又不能扔到垃圾桶里,别人会以为闹鼠疫。厂里没辙,把兔子发到职工手里,让我们拿回家,或杀或养,自行处理。中班回家的路上,我自行车龙头上倒挂着一只活兔子,用麻绳绑着,它很难受,一路上不停地踢蹬。我不知该拿它如何处置,我没吃过兔子肉,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吃,它剥了皮又不够做一条围脖的。我把自行车骑到白蓝家,她应该也有一只兔子,两个兔子在一起也许就不那么难受了。结果自行车骑到新知新村,拐弯拐得太厉害,那兔子一头扎进车轮里,咔嚓一声,脖子被绞断,终于不再踢蹬了。
我非常沮丧,拎着死兔子上楼,那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进门之后,只见桌上一堆骨头,盘子里还有几块残肉。她剔着牙说:“哎哟,你还特地送兔子过来?我都把我那只吃掉了。”我说:“白蓝,你也太残忍了,就这么把兔子吃了?谁给你杀的?”她满不在乎地说:“自己杀的。”我不信,她能把一只活生生的兔子开膛破肚。白蓝说:“切,我解剖过的兔子比你见过的还多。”后来她还表扬我:“路小路,挺能干啊,把兔子摔死了。”我说:“不是摔死的,是绞到轮胎里死掉了。”她卷着袖子说:“兔子就是要摔死才对,绞到轮胎里,异曲同工。我再给你做一个麻辣兔肉,保证你连兔头都吃个精光。”
那天我吃兔子的时候,忍不住问她:“白蓝,你说你到底是个温情的人,还是一个残忍的人?”
她在一边托着腮,看我吃,听我这么问,便懒洋洋地回答说:“都是啊。”
我说:“我不觉得温情和残忍会在同一个人身上体现出来。”
她说:“你不也一样吗?你又写诗,又要绑雷管,搞得一会儿崇高一会儿暴力,我也不觉得这两件事可以在一个人身上体现出来。”
那天我吃完了兔子,擦擦嘴。她指指盘子里的兔头。我说吃饱了,兔头吃不下,再说那玩意有点像人头,何必为了一个兔头把吃下去的兔腿再呕出来呢?她说:“不吃就不吃吧。其实啊,我们就是两个神经分裂。”
有关她的温情,我都品尝过了,有关她的残忍,我只是从兔子身上间接地体会到。我对她说,我不想领教你的残忍,我总觉得你有一天会把我杀掉的。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赤条条地躺在被窝里,毫无睡意,非常清醒。白蓝披着一条毯子,抱腿坐在床上。她吸了一口烟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后来她又说:“如果你是想为我去死,那没什么价值。如你所说,何必为了一个兔头把吃下去的兔腿再呕出来呢?”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做爱,竟然没有什么甜言蜜语。我的Sweet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而且做爱也不大成功,时间很短。我归咎于三班颠倒,内分泌失调,但她也好像有点蔫,做爱中途还突然睁开眼睛看我,把我吓了一跳,当场失控,这种射精几乎等于是遗精。我觉得当时在她眼里看到的是一种杀人犯的眼神,但也可能是我看错了。我想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总而言之,会有一点绝望吧。事后她还安慰我,说每个男人都会出现这种情况,遗精,射精,早泄,阳痿,都是必然要经历的。
我曾经对她说,我会去火车站送她,不管她去哪里。她觉得这样很好,很像电影里的场景。后来她真的坐上火车去北方了,我却没能送她,那天我在车间里造糖精,把反应釜里的硫酸和水放错了顺序,应该是先放水后放硫酸,我心烦意乱搞错了,结果那个反应釜发出轰轰的声音,好像烧开了一锅水,带着硫酸味的蒸汽全都冒了出来。工人们一声发喊,全都逃光了,有个女工在逃跑的时候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摔掉了两个门牙,扬言要让她老公来砍了我。后来她老公冲过来揪我领子,他是甲醛车间的工段长,老婆遭了难,当然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我任由他揪着,看着他把拳头举起来,但最后他竟没有打我。他私下里说:“这小子的眼神就像个杀人犯。”
他们把我送到安全科,写检查,一直搞到夜里才放我走。写检查的时候我想到她拎着旅行袋独自上火车的样子,我觉得这一幕也很像电影,我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哪一幕电影更令我难过。我就这么错过了送白蓝的机会。
五月的时候,我还见到她一次,她到厂里来办手续,顺便到糖精车间来找我。她黑了许多,穿着一件西藏的斗篷,样子很洋气。她把一头长发都剪掉了,像个男孩一样,而我剃着光头,活像个判了徒刑的。
她说自己被上海一所医学院录取了,九月份开学,这段日子她要去上海进修一个英语班。说完,她很爱怜地摸了摸我的光头,说:“怎么搞成这样了?”我摇了摇头,无言以对。那次见面的时间很短,我正在把一袋袋的亚硝酸钠往锅子里倒,满头满脸的灰尘,顾不上跟她说话。我们两个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后来她就走掉了,我再去找她的时候,她家里没人。我也搞不清她的行踪,以后一直都没再见过她。
有时我下班经过新知新村,在她家楼底下张望,窗户都是关着的,阳台上没有任何晾晒的衣服。她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我想这是一种最好的离别方式吧,最不伤感,就像在雾中走散了一个朋友,事后回忆起来,只有一点点惘然。
大约六月底,我收到一张明信片,是四月间从西藏寄出的,上面写着:走了几千公里路,都不能忘记你。给我的小路。这张明信片被贴在传达室的玻璃窗后面,人人得而见之,但事实上没有人去看它。我在凌晨四点下班时才发现了它,当时头很晕,明信片正面是布达拉宫和蓝天白云。我看着背面的字,又看着正面的布达拉宫,翻来覆去地看。天色浓黑,只有厂门口的一盏白炽灯亮着,许多蠓虫绕着灯在飞,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此时此刻,全世界都在安睡,我爱着的人也在安睡,在她的梦境中路过天堂。我一时失控,眼泪落在几千公里的钢笔字上。
有时候我想,那年白蓝考研,然后和我做爱,又把她爸爸的书送给我,最后辞职离开戴城,我觉得都是她计划好的,她做事情干净利落,有条不紊,和我不一样。但我后来想想,我一个上三班的小厮,别人还要计划好了才跟我上床,这也太抬举自己了。在所有的计划中,大概只有和我上床这一节,算是一个意外吧?我只能认为,这种事情就像地震,地震是必然的,但具体压死了哪一个人,则完全是由偶然因素来支配的。
她曾经对我说,路小路,真搞不清楚我为什么会爱上你。我也很奇怪,居然有人爱我,还心甘情愿和我上床,这事情传到工厂里,简直不会有人相信。大概连我妈都不会相信吧。我问她:“你知道什么叫奇幻的旅程吗?”和你去西藏一样,我也有我的奇幻旅程,只是你不知道。我说,在我一生中能走过的路,有多少是梦幻的,我自己不能确定,但是有多少是狗屎,这倒是历历在目。正因如此,凡不是狗屎的,我都视之为奇幻的旅程。我这么去想,并非因为我幼稚,而是试图告诉自己,在此旅程结束之时,就等同于一个梦做完了。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说,那年送德卵去医院,我把他背进急诊室,我的心脏都快爆掉了,假如我当时发心脏病死了,别人还以为我是为了德卵而死。鸡巴,我活了二十岁,最后为了一个钳工班的傻班长而送命,传去被人笑死。其实真相是:我是为了我的奇幻旅程而死。在那一幕大雨中,我像一个演员,因为你的存在,故此扮演着我的亡命的角色。
我说,很长一段日子,我都认为自己无人可爱,所以只能爱你。我为这种爱情而羞愧,但在这样的旅程中我无法为自己的羞愧之心承担责任,假如无路可走,那不是罪过。但我也不想睁着无辜的双眼看着你,你既不在此岸也不在彼岸,你在河流之中。大多数人的年轻时代都被毁于某种东西。像我这样,自认为一开始就毁了,其实是一种错觉,我同样被时间洗得皱巴巴的,在三十岁以后,晾在我的小说中。
我说,我不再为这种爱情而羞愧,在我三十岁以后回忆它,就像一颗子弹射穿了我的脑袋,可惜你看不到我脑浆迸裂的样子了。
新千年的秋天,我在上海郊区的一个宾馆里遇到个女的,她三十岁上下,梳着一个干净利落的抓髻,穿着PRADA的裙子,挎着个香奈尔小包。当时是在电梯上,我觉得她很面熟,我对她说:“白蓝,好久不见。”她从墨镜后面看着我,她看着我,很久之后她说:“你认错人了。”
我笑了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