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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和背运的倒霉建议,他想不通我为什么偏偏喜欢上那种地方,而一个大活人上那种地方乱逛有什么意义?难道准备把自己跟他们埋在一起不成?所以他就一个人远远躲在公路上等我。我这人不大信鬼神,所以也就不怕晦气,我之所以坚持要来坟地,是因为我想亲眼看一看,那些长眠地下的原国民党残军官兵都保留什么样的心情。
我看见军官依旧扬眉吐气飞扬跋扈,士兵窝窝囊囊愁眉苦脸,他们即使到了地下也不能混为一谈。我在泰缅边境一座著名的桂河大桥(二十世纪经典战争片《桂河大桥》即以此为题材)盟军阵亡者墓地,看见数以千计的英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阵亡官兵墓碑,他们从上校到列兵,每人占有相同面积(大约一个平方)墓地,一块完全相同的铸铜墓碑,上面铭刻各人国籍、姓名、出生年月、军队番号和军阶职务。那是一种和谐地体现西方人即使到天国也人人平等的民主思想,不搞特权,你在人间握有再大权力,享有再崇高威望,即使你是万人之尊的将军,都被时光无情地留在了过去。到了天国,站在上帝面前的你我他同样一无所有,只剩一颗被剥得光溜溜的灵魂。
硝烟终于散尽,狼烟远去,昔日的战场和杀戮之地,现在正在发生改变,金三角正在恢复宁静。我仿佛看见那些长眠地下的人们,一双双饱含期待的目光穿越岁月隧道和历史风雨,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与我视线相遇。他们都是中国人,龙的子孙,永远躺在异国土地上,他们的后代在金三角继续生长繁衍,他们是根,他们的后代是树干和枝叶,这就很像移栽或者嫁接树木,最终必将结出当地果实。我觉得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物种进化和不被淘汰的一个必要前提就是适应环境。
树根们在地下沉默。
我觉得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或者他们还想表达什么,但是坟地一片沉寂。我在广大无边的静谧中遨游,我觉得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它不是声音,也不是文字、图像或者形体,而是一种气,一种感应。它不是物质的,因为物质无法穿越两个世界的界限,所以它一定是非物质的,类似意念,精气,灵魂触角之类,而我完全是凭着第六感官,也就是灵感才感受到它。
我开始进入一个非物质世界!
这怎么可能?我想我这个自称无神论者的人可能疯了,至少神经出了毛病,因为坟地上空无一人,我怎么可能与死者对话呢?或者说我怎么可能接受到死人发出的什么密码信息呢?但是我又为什么疑神疑鬼?静谧仍在凝固,压迫我的神经,我感觉到一个东西离我越来越近,我无法看见它,但是我一定感应到了它,就像你感应到身后有人,一回头却什么东西也没有。你没有看见什么并不等于没有什么,这就是我的新发现,我总觉得自己快要靠近一个东西,伸手就要捉住它,然而总是差之毫厘,失之交臂。于是我的灵魂苦苦挣扎,同自己搏斗,意念之手无边无形,若有若无,突然我听见一阵又一阵急促而且迫切的脚步声,这脚步不是来自天空大地,而是来自我的内心深处!
我疑惑地放眼四顾,一轮辉煌的夕阳正像一艘庞大的航空母舰慢慢燃烧西沉,在我身后,金三角重重叠叠的山峦在夕阳余辉中灿烂燃烧。我看见北方的大山峡谷之中,一条汹涌澎湃的著名大河在岁月激流中渐渐冷却凝固,它的形状像一条中国的龙图腾,龙的上半段在中国,叫澜沧江,下半段横贯南部亚洲,名字叫湄公河。而我脚下,就是那些不幸灵魂的栖息之地,远远的山坡有条通往美斯乐的空无一人的公路。
坐南面北!面北……
……
一瞬间,我忽然大彻大悟,灵魂出窍,夏雪冬雷,石破天惊。我的全部灵魂与那个游荡的历史意念迎面相撞,就像宇宙飞船和太空舱对接。
我訇然爆炸!
请读懂那群流浪的中国人吧!他们长眠地下,这些炎黄子孙,龙的传人,无论他们生前做过什么,当兵打仗,离乡背井,抗日战争,反攻大陆,走私贩毒,龙蛇争霸,你争我斗,效忠朝廷,他们死后都亲热地拥挤在一起,背向金三角,背向异域和陌生的印度洋,他们与我目光交织,那是何等热切和期盼的生动目光,于是我明白了,在我脚下这片土地上,一群漂泊无根中国人,他们永远面向北方,那是他们共同的祖国和家乡,是他们魂灵和精神向往的归宿之地!
哦,北方!我的永远的……北方啊!
我想起一部曾经感动无数中国观众的日本影片《望乡》:妓女葬身南洋,但是她们全部背向日本,因为她们日思夜想的祖国已经抛弃她们。而这群离乡背井的中国人,他们却个个面向祖国,至死不渝!
1998年秋天,我在金三角看到的这一幕不是电影,不是艺术造型而是一个令我肝胆俱裂的真实场面,数以千百计的坟墓,一律整齐地面向北方,面向祖国!这是一个何等惊天地恸鬼神的感人场面啊!后来我陆续考察段希文墓,雷雨田墓,各处汉人难民村墓地,居然全部惊人地一模一样,无一例外者!他们全都面向祖国和家乡,长跪不起!
这时我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大雨滂沱。是的,人可以死,尸体可以腐烂,墓碑可以剥落,名字也可以遗忘不计,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与祖先血脉相连,敬畏永存。有这份思念,这种姿势,这种永不改变的炎黄子孙对故国故土的心存思念和感激之情就足够了,他们长眠金三角,但他们永远是中国人。
我俯身而跪,向死者,也向所有我的魂牵梦萦的同胞之魂,重重磕了三个头。
小米见我走上公路神情有些恍惚,就紧张地问我:“看见什么了吗?”
我说:“他们……回家了。”
小米说:“他们是谁?”
我改口说:“哦……应该是我们,走吧。”于是我们离开坟地,回旅馆去了。
一周之后,我返回中国大陆。
1998年10月1日——1999年7月5日初稿
1999年12月二稿修改
2000年2月三稿再改
责任编辑 周昌义 脚印 洪清波
全文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此电子版本来源于《当代》2000年3期,因发表时有所删节,故有缺漏。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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