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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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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连夜逃出美斯乐,经过交涉,一个军官终于同意让他们在满星叠外围一处地名叫回棚的山上暂住,等候坤沙回话。
  许多人对我说,反叛者必死无疑。
  说这些话的人显得支支吾吾,就好像议论一件不该议论的事情。其实钱运周阴谋败露,危机并没有因此过去,我们将会看到,金三角是个整体,战争与和平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事,所以金三角各方势力都围绕这群不安份的叛乱者而紧张活动起来。
  前面说过,我与华人少年阿祥经过回棚时看见那里有个汉人村寨,门楣上都贴着中国对联,但是仅仅几年前这里还是张家军的前哨阵地,有许多工事和地堡,据说当年坤沙会见美国议员伍尔夫先生,向美国总统提出那个著名的毒品收购计划就在回棚山头上。我看见回棚除了这座幽静小村子,四周没有树林,有些低矮灌木,其余都是光秃秃的红土山坡。
  但是时光倒退二十年,这座大山除了乱石和灌木丛,连人影也没有,钱运周和他的反叛部下就在这座荒山安营扎寨。历经沧桑,这位年过半百的将军两鬓平添许多白霜,我想象他不可能不忧心如焚,就像著名的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了满头青丝。因为他是多方关注的焦点,是台风中心,是关键人物,所以他的动向和态度就格外引人注目。但是一个曾经加入叛乱的士兵——我声明他已经得到赦免——悄悄告诉我,钱运周一直显得非常平静从容,好像一切结果都在意料中。他甚至多次对部下表示,如果不用打仗,避免流血,士兵和家属不被追究罪名,他愿意承担一切后果。可惜这些话已经不被接受,决定他们命运的已经不是他们的态度和立场,而是金三角政治、形势以及各方利益的共同需要。
  一个多月后,命运的黑色阴影终于笼罩在他们头上。
  自卫队兵变的消息被通报政府,国防部发出指令,坚决消灭叛军,不使其流窜进山。但是令雷雨田深感棘手的是另一个问题:如果坤沙同意接收钱运周,那么这场战争就势将演变成美斯乐与满星叠之战。金三角最大的两支汉人军队一旦兵戎相见,自卫队未必有取胜的把握,除了让外人坐收渔利外,这同室操戈结下的仇怨不知何时能了结?
  雷雨田登门拜访李文焕。李文焕患偏头疼,并有轻微中风迹象,他曾经是坤沙老长官,在金三角沉浮数十年,当然谙熟个中三昧。他意味深长地打个比喻说:如果我是坤沙,我就会做个顺水人情,把这群人当礼物送给最需要他们的人。投桃报李,得罪邻居是件危险的事情。退一步讲,如果坤沙默许我们自己动手,这也不失一种合作之举,可为中策。当然如果坤沙硬要收留钱运周,我们只好报告政府,说叛军逃进满星叠,请政府军进剿。我们决不能与坤沙开战,否则两败俱伤,这是下下之策。
  雷雨田豁然开朗。最后还有一个不是障碍的障碍,那就是平息叛乱之后如何处置钱运周。钱是国民党残军三朝元老,李国辉时代的开创人之一,对金三角汉人生死存亡立下汗马功劳,据说这个问题令所有指挥官黯然神伤。尽管他们个个都是军人,打了一辈子仗,不知道见过多少死人,消灭过多少敌人,他们还是对这些从前的生死战友心怀同情和敬重的恻隐之心。因为钱运周毕竟是真正的军人,他们终究还是为了维护汉人军队的尊严和骄傲,为了不肯被打断脊梁骨才奋起反抗的。当然他们有野心,行为过激,但是谁又没有犯错误和过激的时候呢?这些人被消灭之后,谁还敢反抗政府的意志呢?
  反过来说,反抗政府不就意味着战争吗?只有当脊梁骨打断后,永久的和平才会来临了。为了永久和平,为了子孙后代永久不流血,他们只好流着眼泪举起刀棒,自己打断自己的脊梁骨。
  据说一切雄性动物的好斗本能皆出于雄性激素,所以只要劁掉也就是阉割它们的睾丸,就能使动物安份下来。汉人自卫队的睾丸就是钱运周。
  据说下达围剿命令时,连一向令人生畏的总指挥雷将军也动了感情,泪流满面。
  一个月黑风高的金三角之夜,叛变分子像松软的沙丘一样彻底崩溃了。
  各方力量都在对付叛乱的问题上利益一致地联合起来,共同行动,潮水般的军队从四面八方包围回棚,叛乱分子的末日来临了。
  一切的阴谋、争斗、屠杀、流血都在夜幕掩护下进行,就像东非大草原的斑马群遭到食肉动物肢解。枪炮响成一片,山头火光冲天,到处都是战场和屠场,叛军无处逃遁。等到天色终于放亮,天光四溢,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如往常一样从地平线上露出脸来,回棚枪声早已平息,山头空无一人,如同曲终人尽的剧场。只有空气中残留着浓重的硝烟和硫磺味,地上弹坑累累,火烬未灭,到处散乱着血肉模糊的尸体,这些尸体还有体温,表明不久前刚刚发生过一幕血腥杀戮的人生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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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闻界发布消息:击毙境外流窜武装毒贩若干,缴获毒品多少多少,云云。
  自卫队内部传出非正式消息如下:叛乱顺利平息,叛乱分子若干已经击毙,考虑叛乱者从前有过战功,决定免于追究罪责,家属依照作战阵亡发给抚恤,不予歧视。等等。
  坤沙集团则宣称:钱运周等人内讧,互相残杀,余众哄散,不知下落。
  据说那些不幸的家属后来被同意上山收尸,他们找到的亲人尸体大都面目全非无法辨认,许多尸体已经被野狗啃得支离破碎。也有部分被铁丝捆住手脚,说明不是战死,而是屠杀。当然从根本意义上说,怎么死都一样,死亡本身并无差异。家属无处伸冤,也无冤可伸,谁叫你的男人或者儿子去当叛军呢?在金三角,生存的法则是,要么成功,要么死亡。
  米增田老婆抱着刚刚过完两岁生日的儿子小米来给丈夫收尸,她一找到丈夫尸体就干嚎起来,然后昏死在山头上,醒来之后就去撞树,幸好被人拉住没有死成。最后还是儿子哭声提醒她记起责任,于是这位妇女擦干眼泪,埋葬丈夫,顽强地活下来并把子女抚养成人。1998年我在金三角看见这位令人起敬的汉人寡妇时,她已经是个满脸皱纹的干瘦老太太,正蹲在美斯乐中学门口卖米豆粉。小米在我身后小声说,母亲每天早上三点钟就要起床推磨,煮米豆粉,十几年从未中断……
  据说回棚山头成了所有遇害者亲属的禁地,只有一年一度清明节带上香蜡纸钱才可以去磕头。米团长的儿子小米长大以后自然也遵循这条家规,拒绝走近那个方向,据说谁要是听见那些孤魂野鬼的哭声要倒霉一辈子。
  最后悬念是指挥官钱运周下落不明,他好像被外星人掠走一样,遁入空气无影无踪。钱大宇说他和母亲找遍回棚附近每一座山头,每一条山沟,仍然没有踪影。这是个谜,活见人死见尸,一个活人被蒸发是不符合常情的。当然他基本上不可能逃走,也没有希望突围,所以他应该做了俘虏,被秘密关押在什么地方,或者即使被枪毙,遭到极刑,也应该告知家属收尸呀!问题是他确实失踪了,没有下落,他变成一个问号长久地烙在亲人心中。
  我历来认为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悲哀。钱大宇说,他母亲瑞娜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这位前勐萨大土司的千金小姐一生都在饱受厄运折磨:战争频仍,家道中落,父亲贫困而死,丈夫谋反失踪。总之这一切灾难都与若干年前那支兵败大陆的国民党汉人军队闯入金三角有关。打个不大恰当的比喻,瑞娜一家好比偶然搭上国民党残军这艘过路的破船,他们把命运交给船长,船长就是钱运周。现在船沉了,她该怎么办呢?
  钱大宇说,因为没有尸体,所以母亲心中留着一线希望,坚信父亲还活着,这是个残酷的希望,老人一生都为这个希望所折磨。钱大宇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红了眼圈。我脑海中出现这样一幅感人画面:无论天晴下雨还是电闪雷鸣,母亲瑞娜的眼睛都是半睁着的,虽然她已经什么也看不见。她像老鼠一样警觉地说大宇你去门外看看,是不是你父亲回来了?或者老人根本就没有睡觉,她彻夜等待那个令人惊喜的时刻神奇降临,就像几十年前那样,穿军装的丈夫轻轻敲响窗户,把她和孩子接走,远走高飞……
  钱大宇说,老人家眼睛早已哭瞎,哭了将近二十年,什么样的眼睛不会变形,被锈蚀被磨穿呢?
  我的眼泪猛然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种铭心刻骨的等待更伟大,更惊心动魄的爱呢?孟姜女哭长城,长城为之倾塌,她不过哭了几天几夜,可是这位母亲和妻子已经哭了二十年!在金三角,这样的母亲和妻子几乎到处都是,还有许多许多……
  钱大宇终于要说再见,他要回曼谷“做生意”去了,我们分手时候像兄弟一样亲热拥抱。我问他最后一个问题,我说以你现在能力,难道无法调查父亲下落?他摇摇头说,我只能做我应该做的事。历史是一本旧账,不该由我来清算,再说金三角至少有数百个公开和秘密的土洞,那是通往地狱的大门,没有人能够指望活着出来。
  我说在你心目中,你父亲,就是那个在金三角众说纷纭几经沉浮,让人莫衷一是褒贬不一的神秘人物钱运周,你如何评价?
  他毫不犹豫地吐出两个字:——英雄!
  一瞬间,我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到一个伟岸的高大身影,这便是父亲,儿子心目中的父亲。我相信父亲永远活在儿子心中,这就足够了,父亲将在天堂或者地狱默默地注视儿子走向一个新的世纪。所不同的是,儿子走上一条与父亲完全不同的道路,那是一条为捍卫人类神圣而战的正义道路,我相信父亲在天之灵也会为此欣慰,“泪飞顿作倾盆雨”!
  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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