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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记-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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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但我们闻不到。
  我们的“狼”哈着腰走进教室,他的身体又细又长,脖子异常苗条,双腿呈长方形,常常在幽暗里放出碧绿的磷光。他的磷光使我们恐惧,更使我们恐惧的是他那支百发百中的弹弓。“狼”是神弹弓手。
  “狼”站在高高的土讲台上,像一棵黑色的树,像一股凝固的黑烟,把泛白的黑板一遮为二。有时候我们能看到“狼”的白牙闪烁寒光。我们总认为“狼”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任我们在底下搞什么鬼名堂他都看不到,但事实上我们每次恶作剧都难以逃脱惩罚。只有他———我们的领袖“马骡子”能偶尔逃脱惩罚。“狼”用百发百中的弹弓惩罚我们。“狼”的面前有一个碎砖头垒成的案台,案台上摆着两纸盒,一个盒里盛着粉笔,另一个盒里盛着泥球。像葡萄粒儿那般大小那般圆滑的泥球,“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们不相信“狼”肯亲自动手去精心制造这些打人的泥丸。虽然我们的年龄都在十三岁与十五岁之间,但也知道“狼”的第一职业是到祠堂后边那栋草房里去跟浪得可怕的马金莲睡觉,第二职业才是教我们念书。“狼”没有时间更没有精力去搓泥球儿。我们之中,必有一个叛徒,他不仅为“狼”提供打我们的泥球,而且,极有可能他还向“狼”密告我们的一切违法行为。要不为什么我们星期日下午偷袭生产队的西瓜地,星期一上午“狼”就用弹弓发射泥丸打击我们的头颅呢?我们偷了几个西瓜,在什么地方吃掉,西瓜中有几个熟的,“狼”全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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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5)
  “狼”进教室前总是先咳嗽一声。一听到“狼”的咳嗽声我们就像听到号令的士兵一样乱纷纷窜回到自己的座位,好一阵噼里啪啦响。那一年“小蟹子”是班长———“狼”喜欢女生———她喊:起立———我们稀里哗啦起来。“狼”走上讲台。站在讲台上“狼”又咳嗽一声。“小蟹子”接着他的咳嗽声喊:坐下———我们稀汤薄泥般坐下。就在坐下的工夫,我看到“骡子”扯了一下“小蟹子”的辫子———这当然是累死羊之前的事。“狼”摸出弹弓放在案台上,然后从腋下抽出课本,啪啪啪抽几下,好像要抽打掉其实没有的灰尘。
  那支弹弓是我们的仇敌。它的柄是从柳树上截下来的标准的Y形木杈。用碎玻璃刮去皮,用碎砂纸打磨光滑,再涂上一层杏黄色的清油。两根弹性很好的橡皮条是从报废的人力车内胎上剪下来的。柔韧的猴皮筋把橡皮条、弹兜、Y形木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它每节课都静静地蹲在案台上,比“狼”还要可怕地监视着我们。我们曾在茂密的高粱地里精心制定过偷窃它的计划。
  足智多谋的“耗子”说:“同学们,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偷来它,毁掉它,毁掉它就等于敲掉了狼的牙齿。”
  “放到火里烧了它!”
  “用菜刀剁碎它!”
  “把它扔进厕所,用尿滋!”
  …………
  我们努力发泄着对“狼”的牙齿的深仇大恨。在那个现在回想起来妙趣横生的年代里,我们感受到一种非人的压迫,这压迫并不仅仅来自“狼”。
  我们还是熊罴的学生。
  狐狸也是我们的老师。
  还有豪猪。
  我看到“狼”用长长的手指翻起语文课本,他狡猾地说:“今天学习《半夜鸡叫》。”
  “狼”的脸永恒地挂着令我们小便失禁的狡猾表情。大家都说过,二十多年来,“狼”那狡猾表情经常进入我们的梦境,印象比当年还要鲜明。“狼”说:“《半夜鸡叫》是一部小说的节选。这篇课文揭露了地主阶级对农民的残酷剥削。歌颂了农民阶级的智慧……”这时,“老婆”把脸放在课桌上打起了呼噜。
  “狼”脸上的表情突然十分生动起来,他把课本轻轻地放在案台上,右手摸起了弹弓,左手从纸盒摸出一颗泥丸。
  我说过“狼”是神弹弓手,他打弹弓从不瞄准。他拉开弹弓。教室里很静。我们看到皮条被拉长了,皮条被拉得很长,我们的身体却缩得很短很短。皮条上积蓄了一股力量,我们听到一只孤独的苍蝇在头上嗡嗡地鸣叫着飞行,它把凝固的空气划开一道道缝隙,教室里的空气宛若黏稠的蜂蜜,透明又混沌,缓缓地转动着,像一块方糕。我们甜蜜地战栗着,在战栗中等待着。在“狼”的弹弓下,每一颗头颅都不安全。为了让我们看得更清楚,一缕雪白的阳光穿透蜂蜜,照耀着“老婆”的头脸。“老婆”的头上不时滑过被光线放大了的苍蝇的阴影。他歪了一下头,被我们看到挤扁了的腮,挤咧缝的嘴。嘴唇蜷曲着,露出细小的白牙,一丝冰凌般的垂涎把他的嘴角和桌面联系在一起,苍蝇的阴影飞进他的嘴里,他闭上嘴,苍蝇的阴影粘在他的鼻子上。他打着很不均匀的呼噜。该发射了,“狼”别折磨我们了。
  固然我们对弹子击中皮肉时发出的响声已经很熟悉,但依然感到紧张。我们都成了被“狼”的胳膊抻长的橡皮条。他把我们抻长抻长无穷地抻长,紧张紧张紧张得够呛,紧张随着抻长增长,终于,一声呼啸,弹丸打在“老婆”的脑袋上。
  我们立刻松懈了,懒洋洋地,教室里回旋着我们悠长的吐气声,蜂蜜般的空气开始稀薄并因为稀薄而流动。倒霉的冠军是“老婆”。他的头发里非常迅速地鼓起了一个核桃大的肿块,细细的血丝渗出来,即使看不到我们也知道。
  “老婆”从板凳上蹦起来,捂着头上的肿块哭起来。
  “你还好意思哭!”“狼”又拉起了弹弓,“老婆”叫了一声娘,捂着头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狼”一松臂,嗖溜一声,把那只庞大的苍蝇打落在“小蟹子”的课桌上。在这样的神手面前,我们的头颅如何能安全?
  “狼”提着一根腊木杆刮削成的坚韧教鞭走下讲台。教鞭是“狼”的第二件法宝,他挥舞着它,像骑兵挥舞马刀,空气嗖嗖急响,我们脊背冰凉。是谁帮助“狼”刮削了这件凶器?“狼”的空闲时间全部消磨在那个女人身上,是谁选择了这种弹性最好、打人最疼的腊木杆为“狼”制成了教鞭,为“狼”增添的利爪?难道那弹弓还不够我们消受的吗?一定还是那个暗藏在我们队伍里的内奸。我们决定,揪出这个内奸后,决不心慈手软。
  “我知道他是谁!”诡计多端的“耗子”眨巴着小眼睛说。
  你立即逼住“耗子”,用你那压低了的美丽歌喉问:“他是谁?!你说!”
  “耗子”支支吾吾地,眼睛里跳跃着恐怖的光点,“耗子”不敢说。
  你举起你的鞭子———我们星期天一早去田野割青草时,你的腰里一定别着那支皮鞭子,不管绵羊在不在身边。“耗子”说:“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是说着玩的……”
  你把鞭子往下一挥,把一棵玉米一侧的四张大叶片抽断落地,简直像一把刀。要是“狼”的腰里有朝一日也挂上“骡子”式的皮鞭,我们就没有活路了。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6)
  “知道你是瞎猜!”“骡子”把鞭子挂在腰上,淡淡地说,“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掉一个坏人。”那时候村里开始了清查阶级敌人的运动,社会形势紧张,我们经常听到东边的劳改农场里响起枪毙阶级敌人的枪声。
  你比我们早熟,所以你去追赶“小蟹子”,我们不去。你个子比我们大,皮肤比我们白,一块跳进墨水河游泳时,我们羞耻地发现你的那儿生长出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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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提着教鞭在桌椅板凳间穿行着。有时他穿着浆洗得雪白的硬领衬衣,衬衣的白颜色刺着我们昏暗中的眼睛。“狼”身上有一股十分令我们不愉快的香肥皂的味道。我们厌恶他的卫生,他可能更加厌恶我们的脏,所以他的身体经常触近“小蟹子”的时候,你很有所谓。“狼”伸长脖子对“小蟹子”进行个别辅导时,你便把桌子摇得嘎吱吱响,或是夸张地咳嗽。“狼”抬起头,警惕地看着你。突然,“狼”的教鞭抽在你的背上。你站起来。“狼”怒吼:
  “滚出去!”
  你却坐下了。
  所以,没有人怀疑为“狼”制造教鞭的是你。谁敢跟“狼”作对谁就是我们的领袖,谁挨了“狼”的鞭打不哭不闹谁就是英雄。
  上《半夜鸡叫》那天,“狼”读到地主被长工们痛打那一节,我们欢呼起来,“狼”得意洋洋,以为是他出色的朗读感动了我们,这个蠢狼。
  我们的欢呼声把“狐狸”惊动了。“狐狸”是我们的教导主任,有时给我们上堂政治课,讲一些战斗故事什么的。“狐狸”比“狼”还坏,“狐狸”给你记过处分,因为你自编自唱反革命歌曲。“文化大革命”中,我们把“狐狸”打回了老家,听说去年秋天他掉到井里淹死了。他不死也该六十岁了吧。
  “熊罴”是我们的校长,“豪猪”是“熊罴”的老婆,我们不去想他们啦。骡子!骡子!你开门呀,老同学们想跟你喝几瓶烧酒呀。
  你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做声,更不开门。
  3重复地描写在“狼”的白色恐怖和高压政策下的生活,并不是愉快的事情。但他逼迫我们的回忆,这大概就是伟大人物和平庸百姓的区别吧,这大概就是天才与庸才的区别吧。不是你亲自逼我们回忆,是你的力量转移到他人身上,他来逼我们回忆。
  《艺术报》的女记者把她的名片一一分发给我们,然后就打开了她那架照相机,啪啪地拍照着我们。你看你看,秃子跟着月亮走,总是好沾光,是不是,她才不会用她的胶卷为我们照相。她有张很长的脸,鼻梁也显得特别长,双眼很大,起码有四层眼皮。用咱庄稼人的眼光来看,这姑娘是个优良品种,如果她再嫁个四层眼皮的丈夫,生出个孩子难道不会有八层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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