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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了父亲枕边放着的报纸,心下暗暗吃惊——父亲也看了吗?
我很担心,报纸上应该有刊登葛城的照片。父亲有没有发现那照片里的男人,就是当年强暴母亲的少年?葛城并不是他的本名。那个男人在狡猾地更改了姓名后照常生活。黑泽告诉我,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专门从事贩卖姓名以及户籍的交易。那个男人只要在这些人当中随便找一个,就可以得到假名。那男人一定认为这样就可以与以往一笔勾销了吧——“是的,结束了——”无法原谅。虽然无法原谅,但对现在来说或许还算有点好处。因为名字不一样,父亲可能并没有注意到葛城的真实身份。
“之后就再没有发生过纵火案了。”父亲说。
春低着头回答:“是啊,大概,以后也不会发生了。”被他的冷静所鼓励,我也装作毫不知情:“不会发生了吧?”从窗往外望去,可以看到一片天空。这是个令人心情愉悦的晴天,我望着窗外,不知不觉地伸了个懒腰。
“我不怕手术。”父亲的后脑勺靠在枕头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冥想,“我也不怕癌。”
两年前动手术时,父亲不曾这么说过,我感到不安。
“那你怕什么?”
“没什么可怕的。”父亲睁开眼微笑,目光投在天花板上,像是在追忆着什么,“你们妈妈到仙台来的时候,我挺害怕的。”他说,“她突然就冲到了市政府,还带着个大包裹。冲到我面前说,‘喂,我们一起生活吧。’。”
我想像着当时的场景,这怎么可能,我暗想。
“然后还接着问我,‘你家在哪儿?我想去放行李。’。”
“竟然冲去市政府干这种事。”春说得有些苦涩,“不过话说回来,那时的妈妈还不是仙台市市民吧。”
“你们妈妈就是那啥来着——惊天动地的大美人,我的同事全都看得瞠目结舌。等她不在之后,记得我还要拼命地解释。大家都像是认定我贪污了公款似的,气势汹汹地想要弹劾我。当时我倒是真的很害怕。”
春靠在圆椅上眯着眼睛。
“那么,”过了一会儿,父亲的语气变了,“我有事情要问你们。”
“啊……果然还是来了。”我缩了缩身子,然后用力挺直,像是在做暴风雨前的准备。我用手搓着自己脸颊,想用手捂住耳朵,但这未免也太过露骨,只得放弃这个想法。父亲的语气像是挑着大酒桶般沉重。
“你们瞒着我干了些事,是吗?”
他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我感到胃部一阵痉挛。虽然我露出了讨好的笑容,但父亲的表情却是认真的。吃了个钉子,我只得垂下视线。而当我侧眼望向弟弟时,才发现他正闭着眼不发一言。与其说他是在做觉悟,我倒觉得他正在享受窗边那盆花的芬芳。
“干了些事……是什么事?太暧昧了。”我硬起头皮回答父亲的问题,连原本谄媚的笑容也变得僵硬。
“坏事。”父亲立刻回答,眼神像下达判决的法官一样凝重。他交替着注视我们,时间缓缓地流逝,但父亲依旧用他的双眼观察我们。
“什么都没干啊。”我用尽全身心地伪装平静。春转过眼,直视着父亲,点头道:“什么都没干。”
“是吗。”父亲说,他的脸上写的不是遗憾,而是既往不咎。他既没有翻开报纸给我们看社会版面上刊登的“路边抢劫杀人”的报道,也没有对我们怒喝“快说出真相”;既没有利用父亲的能力与威严对我们突然袭击道“我已经看穿了一切”,也没有半威胁半哭泣地对我们说“难道你们对手术前的爸爸都不能说真话吗?”。
父亲只是直起上半身,呼唤着自己儿子的名字:“春。”
那时的情景我绝不会忘。
父亲对春伸出了手,他小心地避开点滴管,朝前伸去。然后春像是突然想到了礼节,忙伸出手,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父亲的表情没有变,我知道他此刻的右手一定强而有力。他像是要传达自己的意志一般用力地握着,而在外人看来,或许会误认为这对父子正在势均力敌地比腕力。
我不知道父亲的握手代表什么。是想要减少春的罪孽吗?是想代为呵斥沦落为罪犯的儿子吗?是想要夸他做得好吗?还是想为春的未来几十年想法子?或者,他想的根本就是别的事情?我不得而知。只是,看着他拳中所注入的力量,我深刻地了解到,他早就看透了知道了春所做的一切,也明白了儿子所犯下的罪。
春的表情如梦似幻,望着父亲,回握住他的手。
“你瞒着我干了件大事,是吧?”父亲突然又一次开口。春眨了几下眼,似乎瞥了我一眼,然后微笑道:“什么都没干哦。”父亲放开了他的手,转而面向我,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然后,他又转向春,说:
“你在说谎的时候就会噼里啪啦地眨眼,从小开始就是这样。泉水你也是。”
我们被这话说得哑口无言,只是微张着口,呆若木鸡地望着父亲。于是,父亲对着春又继续说了一句话——这是最能拯救我们兄弟俩的台词——
“你们都跟我一样,不擅长说谎。”
平淡的一句话,这句话或许毫不足道,但我却无法动弹,甚至屏住了呼吸。
看啊,仁RICH!我在心中呐喊。
什么染色体、什么基因、什么血缘关系!父亲不是轻易就飞跃了这些束缚吗?
父亲轻易地就证明了春和他自己的连续性。虽然毫不科学,虽然没有道理可言,但我的内心却在开怀大笑:“什么呀,跟基因根本没关系嘛!”
而春却摸着自己的头发,一脸困惑。
父亲没有再次质问,也没有拆穿我们任何一个的谎言。
之后的几十分钟,我们只是东聊西扯,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那花真好看。”春指着放在窗边的插花。
“很好看吧?”父亲说,“是一个叫黑泽的朋友送来的。”
“不是大哥送的?”
“不是。”
春走进窗台,凝视着那花:“这黄色的是茴香啊。”
“茴香?”
“是一种药草,香味略带刺激。你知道茴香的花语吗?”春问,“送你这个的人或许很敏锐呢。”
“花语?不知道。”明明没有被太阳照到,但是父亲的脸却显得很耀眼。
“它的花语是,”春点了点头,“和爸爸很衬。”
“是什么?”
“值得赞赏。”
国际规格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春坐在驾驶席上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大哥,这车送你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发言吓了一跳:“你要买新的?”
“怎么可能。我在想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这车该怎么办。”
“你要去哪儿?”
“明显是去自首啊。”
“没必要去。”有一点我可以确信,虽然我做不到口若悬河地长篇大论,但我坚信,我和春并没有错,也没有必要对什么人谢罪。就算被人指责为“自说自话、不合常理、令人憎恶的相互包庇”,我也会将错就错地回答一句:“没错!”就跟28年前父亲所听到的神明的怒喝声一样,这是我“自己想”之后的结论,是我自己判断的结果。
“大哥,虽然这话由我来说并不适合,但我的确是干下了不可原谅的罪行。”
“我不想再像在宠物店里那样啰里巴嗦,就只简单地说一句。”
“什么?”
“虽然你干下了不可原谅的罪行,但我们原谅了你。”
“谁是我们?”
“我和爸爸。算上妈妈也可以。”
“真过分的一家人。”春苦笑着,缓缓地转着方向盘,从十字路口左转。
“没关系,”我斩钉截铁地说,“到目前为止,你一定已经思考了成百上千回,你一直都为此苦恼,是吧?”
“每一天都是。”他静静地点头。
“这是你所得出的结论,没必要让那些不相干的看热闹的人、警察以及法律专家知道。”
“有必要的。”春笑了。
“没必要。”我很肯定地说,“大概,这世界再没有一个人会像你这样认真地思考这件事。”
“或许吧。”
“所以,别让那些家伙评论你。”
“太乱来了。”
“社会还有家庭,你到底希望获得哪一方面的原谅?”我使出杀手锏,逼他二选一。
他沉闷了很久,似乎在认真思考。然后他说:“还是社会吧。”他笑着说,“所以我还是要去自首。”
我没有认输,但却说道:“我明白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想自首就去吧!”
“这种情况应该去哪个警察署呢?”
“要我带你去吗?”我挑衅他,“不过,途中经过车站的时候停一下车。”我拜托他道,“没必要特地去车站的吧?”春很诧异,却没有反对。他把车停靠在车站前的安全岛旁,我跑进车站,飞快地买了些东西后又回到了副驾驶席:“好了,走吧。”
“去哪儿?”
“东口。”
“那种地方有警察署吗?”
或许是地下道人流混杂,道路上也开始塞车。春依旧很冷静。既没有坐立不安,也没有慌手慌脚。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忘记问了。”
“什么?”
“那本笔记本是什么?”我望着春。
“笔记本?”
“疯子笔记本!”
春有些发怔,我向他解释了从乡田顺子那里听来的、有关那本密密麻麻写满了伟人名字的笔记本的事。
“怎么看也不像是正常人写的。”
春哈哈大笑。他看着丝毫没有前进的车流说:“你看到那个了?还疯子笔记……”他看起来似乎很自得其乐。
“没怎么看,太恐怖了,所以我立刻就关上了。”
“那个……”春顿了顿,“没什么重要的。”
“你为什么要写?”
“跟平时一样啊!”
“一样?”
“和我平时所做的一样。不管是多愚蠢的迷信,我都想相信。这就是我的性格。”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