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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离,乱神馆的收入,加上我从三品的俸禄,还不够你买茶叶的么?”
“抱歉!独叶茶是我乱神馆特色,不改!”
离春微微笑着,将手中的一盘糕点撂在桌上。杜清平见了,双眼顿时璨亮,脸上的沮丧一扫而光:
“这!这不就是……你从哪里找来的?”
“承接这案子的无意发现。”
杜公子惊艳地拈起一块,仔细辨识:
“不错,不错,正是它!我为这美味朝思暮想,也不止一日了。”
“你这人哪!凶案现场的细节,可以过目不忘;自己买回来的吃食,居然不记得店铺的位置。”
“当初为了寻它,我整整绕了长安城三圈之多。”放下糕点抬起眼,顽皮试探道,“还道你是留了心,特意找来的。”
“也去绕个几圈么?我可没那许多闲工夫!”
“却有工夫为大理寺断案?”见离春不自在地转开脸,清平穷追不舍。
“接生意时,谁知道就是报了命案的那个封家?”
“那块玉板上,难道没有刻出‘封亦然’的名字?”
“名字大约刻在背面,我又没有翻了去看。”离春眼神悠远,悄然露出些寂寥来,“那一面除却名姓,必然还刻有生辰八字。通常人可不愿这些东西被我看见,怕我这半人半鬼的暗中下咒呢。”
“你总是这样啊。”杜公子轻叹,望着那单薄侧影——依旧是一身黑衣,脸上却早已绘成了一叶枫红——不禁泛起笑意,“纵然不是有意,也令我省去了被何大人纠缠的麻烦。”
“若真是一点不怕,怎么一下朝就躲到乱神馆来?”
“呵呵。”讪笑两声,“京兆府过些时候又要巡城了,直接回大理寺会被堵在里面的。他可是积压了近一月的火气,我也不敢迎其锋芒。”
“说起来,你请假还乡,成果如何?”这一问状似无意。
“成果?哦,回朝销假时,吏部威胁要扣我俸禄。”
离春“哼”了一声,扭头就走。杜清平急急牵住她手:
“别!其实,刚到家时,我便把擅自结亲之事告知父母。他们十分欢喜,直说只要我如意就好。”
“杜大人!”离春转身正视,“你若以蒙骗妻子为乐,就该娶个蠢笨的女子回来!”
“嗯……确实没有这么爽快。初时极气我自作主张,后来见木已成舟不能更改,也就认下了。这转变耗时颇久,只得留在那边作说客,才耽搁了行程,害你挂心了。”
“这么大的人,还怕你走失了不成?”
“真的不怕?”清平凝眸而笑,“那又何必天天跑到驿站去,打听有没有信来?如此常客,驿工们怕是都认得你了。”
“我那是……”
“那是‘纵不我往,子宁不嗣音’。莫要狡辩吟这一句是为了案情,这等拙劣的谎言,蒙蔽得了旁人,可骗不过我。”
离春眯起冷眼,阴沉道:
“看来我身边是被你安插了眼线了。”
“这眼线还告状说,你又不修边幅便出来接客……”
“乱神馆不是落花居,‘接客’二字慎用!”
“还因一心探案而作息混乱,早起晚睡,三餐不继……”
“真忙起来,谁还记得这些?”
“推断案情时,也武断得一如既往,一竿子打死全天下的男子……”
“出口之后,立刻限定过‘一些’的。”
“而且,犹不改欺诈之风!”
“这是乱神馆的立身之道,谁叫当年查封时,你不坚持到底?”
“这一次过分行险了。你要冒充的,可是人家的娘,骨肉血亲,万一被人识破,你可曾想到后果?”
“若是太容易蒙混的,这生意还就真不接了!”离春眼色一飘,自信中带些轻佻,“你知道,我熟知大唐各地方言,每种都能学个八九不离十。即便生疏些的,只需抓住几个读音特异的辞句,到时候让上当者听个耳熟,也就过去了。最初在狱中用红翎小试牛刀,她便将我误认为死者了;之后自她口中打听到了夫人言语的特点,以及亦然的昵称,更是如虎添翼。仿音的步骤到此已臻完美,之后自然是仿形。所谓‘相由心生’,讲的就是人时常作出怎样的表情,脸上便会形成相应的纹路。久而久之,就可以望纹识人了。尸首保存在大理寺中,只要仔细查看面部肌理的走向,便可知其惯常的脸色,之后依样画葫芦,还没有骗不过的!”说罢,转脸眯起眼眸,学着自家夫君的模样一笑。清平只觉眼前一花,刹那间仿佛看进了一面镜子,待妻子收敛笑容,一片艳红枫叶衬出的锋锐美貌才逐渐聚拢清晰,钦服之余只得摇头苦笑。
“怎样?连你都能晃住了,平常人更不在话下。”语调颇为得意,“为了愈显可信,还添了绣品一节。苑儿这丫头除了舌头,针指倒也是特长。本想麻烦她破解那独特的绣法,补上未完成的一半,谁知巧遇了玉兰夫人。既然是夫人婚前所创,她的义妹也总该略知一二。我将那收在扇中的半截绣品拿给她,只说要补全了赠给她家小姐的幼子,她就忙不迭应下了。尺寸是按那玉版制的——凭我过目不忘的本领,摸过的物事怎生大小,都记在心里呢。如此几个细节一凑合,还会有谁怀疑确是夫人的鬼魂临世?”
“就算孩童无知,还留个红羽在场,真是自找麻烦!此举不是为了那三十两吧?”清平状似调笑,假作无意地突兀道,“一说我倒想起来,你那柄扇子呢?”
“哦,现下又用不着,收着呢。”说话间眼神一闪。
“不敢示人,是怕被我发现它短了一截吧?”清平自怀中取出两段竹节,轻巧丢在桌上,骨碌碌滚动,“如你所愿——封乘云在狱中自绝了!”
这一句语调阴郁,声气中听不出喜怒,脸色倒并无不悦。离春揣测良久,强辩道:
“听你说的,倒好像是我有意逼死他。”
“难道不是?你着力强调,此案断不可让亦然知晓,暗示他及早决断,切莫拖到公审秋决时;临分别的当口,曾在他腰间拍过两下。你是极厌恶与人相触的,除我以外的人更难得你的主动。此次反常,是要假借拍抚动作,将这两节竹管塞进他的腰带之中吧?竹筒中是那柄利刃,以及另一样令他生无可恋的物事。”
“正如你所说——生无可恋,是他自己不留恋。一个人若是拼命想活,旁人仅凭言语,又怎能将他迫入死地?死志,是早已萌生了的。那时暗中传递凶器,他立刻察觉,瞬时明白了我的苦心,于是躬身道谢,谢我助他得遂心愿。”
“他的心愿?”
“他有心赴死,却仍存牵念。怀着一个疑问,想求得答案,那就是——妻子对他有情,还是无情?这听来荒谬,明明是他手下冤魂,明明是他背叛在先,如此行为未免惺惺作态。可案件已成定局,作伪还有何收益?必是真情无疑了。本来,我对这等为私欲而杀人的案犯,绝生不出半点同情,是死是活都不干我事;但如今对此人倒是恨不起来,所以才想成全,才会拿出证据为他释疑。”
“那方蝴蝶床帐,一开始便是给他预备的?”
“不错。我坚信那其中藏有夫人的心意,制造机会让他体味罢了。”离春抓过一节竹管,从中扯出布料,上面染着片片血迹。原先排布紧密的绣线几乎全部割断,偶尔连着的几丝也杂草般四散零落着。蝴蝶轮廓的中心,一针一线清晰地刺着两字——“程云”!
“这才是他的本名吧?妻子的深情一目了然,再怎样也无法反驳了。”离春的指尖刮着那些血污,“其实,他心中比谁都要明白,却刻意自欺——说到底,他是个人,就只是个人。从头至尾,都逃不出一颗平常人心的支配:
“初时,他身份微贱,经常受人打骂,危难关头得到善良美貌的小姐庇护。因感恩而生情,并非女子独有的心境。加上之后数年日日相对,酝酿出一份纯美而毫无杂质的真情。然而,由于身世悬殊,心上人与之两情相悦,却要三缄其口;一起长大地位对等的姐妹,劝他停止妄想;在长辈眼中,佳婿另有其人,而这情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一切种种,当时年纪尚轻的他,怎能不去在乎?人一旦抑郁到了极处,越是世所不容的事情,就越要去做:‘既然天下人都以为我配她不上,我今日就赌咒发誓,非将她娶为妻子不可’。由单纯爱恋变得执着于‘得到’,很多赌气的成分在;两人之间的情感,也许还未达到可结连理的程度。这一下冒进,即使最终成功,根基也不稳了。等他得偿所愿,正要舒一口气时,却发觉自己跳出仆人的行列,倒成了永远低人一等的赘婿。在岳家许多事都作不得主,又因明镜寺之祸惨遭迁怒,唯一的儿子竟不能传嗣程姓香火。处处受制于人的根源,正是结了这门亲。于是,妻子便从保护他不受欺负的人,变成了直接压迫他的人。
“长期处于失衡的情境,这日子要怎么过?好在他们很快离了闽南。来到长安后,如同拨云见日,他的心态稍见平和,试图寻觅一条和缓的途径,以消除自卑。刻苦修养之余,在京畿这陌生之地着意掩饰着赘婿的身份。刚踏进封家时,我便察觉到主人似乎在隐藏什么秘密。以那宅院的大小,仆人实在太过稀少了。红羽标榜老爷不爱排场,但听那‘牡丹姑娘艳名远播,名头越盛,面子越大’的言论,显然不是个低调的人。有心又兼具财力,却并未招摇过市,恐怕是迫于形势,怕人多纰漏大,有眼尖的看出主人间关系的不寻常。封家在此定居五年,下人中资历最深的管事却只来了两年,之前的一段时日,难道无人伺候?或者是集中地更换过一次仆人?是因为那隐秘暴露了,旧人不可再用吗?
“由此可见,他对入赘一事何等在意!夫人体贴,想也察觉了,于是放低身段,竭力作个贤妻;为免触及丈夫心中伤痛,尽量不去张扬往事,甚至连父亲都不常提起。只是,这世道高低贵贱如此分明,无论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