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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萎黄的苍耳,那是我嵌进泥球的花心,那是我太阳的心脏!
按照惯例,皇帝与皇帝交战,三击之后,要测距离。如果相隔不足两柞,首先发动进攻
的一方即自取”灭绝”。现在,我的太阳已肝脑涂地,任何测量都没有意义了。
黑色的皇后骄傲地立在那里,我必须赔给它的执有者一粒真正的弹球。
我跟着卖弹球的老头,虽然兜里没有一分钱。兼收破烂的老头看我跟着他转了一个地方
又一个地方,就说:“拿东西换也行,有牙膏皮吗?”没有,我们家从不刷牙。“有旧衣服
也行。”没有,我穿的已是妈妈用旧衣改的,弟妹们还要拣我的剩。“旧鞋呢?”刚问完,
他不吱声了,看见我打着赤脚。
但是帐必须还。我要信守自己的诺言。于是,我从家里偷了一毛钱……
这些,难道都能讲给扣扣吗?他的眼睛,还不曾见过这世界上的丑恶与贫穷,但愿他永
远不要见到吧!
扣扣还是一个劲地缠他。张文把兜里的那颗黑弹球送给了他。
“像一根黑眉毛。”扣扣小小的手,托着那颗球,仔细端详着。
同一粒花心,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得到的印象并不一样。
已经很晚了,甘振远夫妇还没回来。张文给扣扣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扣扣还是听不够。
突然,从楼外传来一阵唰唰的响声,好像有人在拨动树叶。
“有贼吗?”张文警觉地站起身来。扣扣在嘴唇上竖起一个手指,示意他别出声。
唰唰之声越发清晰了。紧接着,传来陶器盖碰撞的闷哑声,然后是片刻的寂静。声音又
复响起,初起舒缓,瞬间急速起来,又渐渐细弱下去。
“告诉你,这就是那个秘密。”扣扣神色庄重地说。
“这是什么声音?”张文着实琢磨不出。
“是姥爷在尿尿呢!”
啊?!张文目瞪口呆。
扣扣笑话他的大惊小怪:“不尿尿,哪里来的肥料?菜能长得那么好吗?告诉你,姥爷
的尿罐就在丝瓜架后面,他每天晚上都去。这件事,就我一个人知道……”
张文瘫了。他的一切如意算盘,未曾谋面,就叫老头子这一泡尿给烧黄了。
八
早餐丰盛极了。
菜肴都是昨天预备下的,因为主人看戏,将接风的晚餐变成了早宴。
大家却迟迟动不了筷子。一大早,伟白就把他和甘平这次回娘家的礼物——一份最新发
出的中央文件,送给了甘振远。休干们级别虽高,看到文件的速度,有时还赶不上伟白这种
近水楼台。甘振远如获至宝,老花眼镜加放大镜,趴在写字台上看个没完。
扣扣饿得熬不住,吃了点蛋糕,跑出去玩了。
大家枯坐着。
甘平的母亲,透过二十多年时空的界限,打量着张文。
她已经从女儿处得知了张文的近况,但她仍以一种欣赏的态度注视着张文和大红。这颗
她二十多年前随手播下的善果,如今已如此昌盛!一个多么强壮的小伙子,还带着一个多么
漂亮的姑娘,她能感觉到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蓬蓬勃勃带着野性的朝气,不禁又有些惋
惜地同自己的儿女做着比较:平平太清高,伟白太顺从……她生出一丝妒意,假如没有父母
的荫护,和张文他们相比,伟白和平平是要吃亏的!
张文也掩饰不住自己探究的目光。这就是他在脑海中曾千百次想象过的恩人加仇人。她
不像妈妈描绘过的那样年轻和美好,而是一个带着老态的妇人了。但她自有她不可一世的尊
严。她的额头光洁而明亮,全没有自己母亲那种日日夜夜为生活操劳而生出的细小破碎的皱
纹,也不像日下渲染的那种女强人,眉宇间聚着原本属于男人们的纵形纹理。尤其是她那种
毫不做作的对人赏赐般的关怀,使人不由得生出卑微。张文清醒地意识到了对手的强大,不
论自己多么有钱,倘母亲同来,她仍旧会匍伏在这妇人的脚下。
甘平的妈妈决定帮助女儿女婿。她可以想见这样一只拥有令人惊愕财富的狼,给正统家
教而出的孩子精神上物质上多么深重的压抑。甘振远不许她给子女金钱,怕他们变“修”变
懒,她时而偷着接济他们一下,女儿多半拒绝。就是收下,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管不了多大
事。她知道甘振远的心事,他愿在身后拿出一笔相当数目的党费,最后要一次强。钱是老头
子自己挣来的,她不想拗他的意。但她的儿女完全不必被金钱所压倒。她的双手几乎从未进
行过赤裸棵的金钱交易,她的一生,不是依然富足而轻松吗?二花母子得以从那样的劣境中
解脱出来,她从未花费过哪怕是一分钱的硬币,甚至连念头都不曾转过。无论张文将来有多
少财产,他都无力改变这段历史。世界上有比金钱更为强大的东西!
想到这里,她以长辈人的和蔼与慈祥问道:“你妈妈好吗?”
预料中的忆旧开始了。张文在心中冷笑着。他收起脸上谦恭的神情,变得阴骛而冷酷。
从现在开始,他要为母亲二十多年无望的冤屈,为他自己悲惨的童年,甚至为与他有仇的继
父——复仇!
你们听过人肉抽打人肉的声音吗?干瘪得像纸一样的颜面,坚硬得像挫一样的掌指,接
触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像两条松紧不同的布带,抽打着,拧绞着,发出一阵阵忽而暗哑忽
而尖锐的唿哨。
这是我的继父在打我的母亲。这声音,是我童年永不更换的催眠曲。墙上挂着继父的奖
状。我真不明白,一个在外面备受称赞的男人,怎么能如此虐待我可怜的妈妈。
而在每一次惨重的殴打之后,妈妈都变得格外平和,甚至有一种解脱了的安宁,好像皮
肉上惨烈的疼痛倒是她所需求的。
终于,我明白了。
我至今感谢我一生唯一的一次偷盗。它使我一夜之间长大成人。我从家里偷了一毛钱。
正拿的时候,被妈妈看见了,她含着泪闭上了眼睛。我用这钱买了弹球,还给小朋友。当时
父亲还在部队,铮的钱并不算少,但给妈妈的钱极少,而且每一分钱的开销他都要知道。他
举着拳头盘问妈妈,妈妈一口咬定是她丢了。我承认了自己犯下的罪恶,求他饶了妈妈。
他毫不理睬,照旧极其残暴地打了妈妈一顿,然后朝我挥起已经红得像火炭似的巴掌:
“还有你!小兔崽子,要是没有你,我怎么会到这个鬼地方,落到这种地步!”
“不许你……打文文……”妈妈的头,已经涨大到我陌生的地步,眼睛也被封住看不见
了,但她仍然张开双臂,护着我。继父虽然常常对妈妈逞凶,却很少碰我。也许在他最后保
存的良知里,知道我是无辜的。这一次的反常,我后来才知道,他因为作风问题,被从部队
清除出去,还受了十分严厉的处分。
妈妈这种极轻微的反抗,激得继父左右开弓,像抽一个悬挂在半空中的乒乓球一样,毒
打妈妈。妈妈木然地站着,没有眼泪,也没有痛苦,像一座没有生命的蜡像。
“我告诉亲妈去……”这是妈妈实在捱不住时,所说出的唯一一句话。
“告去!告去!”继父歇斯底里地怪笑着,“你算什么东西?她把你这个没人要的货塞
到我这里,早把你忘光了!她设下计谋坑我,找她报仇我没这个胆量,我可以打你……”一
阵挟风的掌声又呼呼而下。
“你胡说!这是我姥姥刚给我妈寄来的照片。”我像拿着一道救我母子脱苦海的护身符。
“文文,给我!”妈妈急得直叫。
然而已经晚了。继父倒真被震慑了一下,他把相片夺过去,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姥爷
穿着一种极威武的军装,洞察一切的目光,严厉地注视着他。他微微哆嗦了一下,马上又清
醒过来,这不过是一张纸!一张比一般纸厚一点并且泛了黄的纸!
“刚寄来的?”继父用鼻子哼了一声,“他们会送你?这是你在他家时偷的!”他又举
起手。
妈妈的脸变得煞白。我突然知道这是真的了。
“你胡说!”我拼命向继父撞去。姥姥是妈妈心中最后的希望和光明。我要奋起卫护妈
妈!卫护我们的恩人。
继父没有想到,看我扑过来,他仔细地将照片对折了一下,然后沙沙撕得粉碎,纸钱似
地扔向天空:“给你们吧!”
姥爷的军礼服断裂成几截,四处飞舞……
“我和你拼了!”我随手抄起一件家伙,就往继父身上抡去。妈妈曾经说过,我的生父
是个非常膘悍的山东汉子,我这时全身流动着和他一脉相承的血液。
“文文,让你爸爸打吧,”妈妈反倒死死抱住我,“他说的是真的,是真的!我欠了你
爸爸的……一辈子也还不清……妈妈都是为了你……”
从此,我沉默了。妈妈麻本地忍受着,借此以赎罪。她为继父生儿育女。对他所有的风
流韵事置若罔闻,在极端的穷困中给继父以最周到的照料……
继父是我一生中永不宽恕的罪人,也是我人生第一位老师……
这最后一句话,是张文在心里说的。他随之将一张千疮百孔的相片放到了桌上。它同甘
振远卧室内的合影,出自同一张底版,只是要小得多,无数道折痕和粘贴的浆糊,使它变得
厚而模糊,表面白花花的一片。
在餐桌上,听到这样一个凄惨的故事,所有的人,都不知说些什么好。
“怎么不吃啊,不是说了不要等我吗?来来,这么多年才聚到一起,不容易。”
甘振远大着嗓门走出来。中央文件的内容大概很令人振奋,他一点儿也没察觉到气氛的
异常,兴致勃勃地招呼着大家。他一眼瞥见桌上的相片,随口说了句:“你也有一张?”长
时间的用眼之后,使他看不清相片细节。不过这对盛年男女他是太熟了,光凭轮廓也认得出。
“姥爷,您能让我看看照片上您穿的这套军装吗?”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