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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孙子媳妇说:
“给弟妹画病。”
(女老板又说:
“你家的弟妹,这一病就可不浅,到如今好了点没?”
(大孙子媳妇本想端着砚台,拿着笔就跑,可是人家关心,怎好不答,于是去了好
几袋烟的工夫,还不见回来。
(等她抱了砚台回来的时候,那云游真人,已经把红纸都撕好了。于是拿起笔来,
在他撕好的四块红纸上,一块上边写了一个大字,那红纸条也不过半寸宽,一寸长。他
写的那字大得都要从红纸的四边飞出来了。
(这四个字,他家本没有识字的人,灶王爷上的对联还是求人写的。一模一样,好
像一母所生,也许写的就是一个字。
大孙子媳妇看看不认识,奶奶婆婆看看也不认识。虽然不认识,大概这个字一定也
坏不了,不然,就用这个字怎么能破开一个人不见阎王呢?于是都一齐点头称好。
(那云游真人又命拿浆糊来。她们家终年不用浆糊,浆糊多么贵,白面十多吊钱一
斤。都是用黄米饭粒来黏鞋面的。
(大孙子媳妇到锅里去铲了一块黄黏米饭来。云游真人,就用饭粒贴在红纸上了。
于是掀开团圆媳妇蒙在头上的破棉袄,让她拿出手来,一个手心上给她贴一张。又让她
脱了袜子,一只脚心上给她贴上一张。
(云游真人一见,脚心上有一大片白色的疤痕,他一想就是方才她婆婆所说的用烙
铁给她烙的。可是他假装不知,问说:
“这脚心可是生过什么病症吗?”
(团圆媳妇的婆婆连忙就接过来说:
“我方才不是说过吗,是我用烙铁给她烙的。哪里会见过的呢?走道像飞似的,打
她,她记不住,我就给她烙一烙。好在也没什么,小孩子肉皮活,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下
不来地,过后也就好了。”
(那云游真人想了一想,好像要吓唬她一下,就说这脚心的疤,虽然是贴了红帖,
也怕贴不住,阎王爷是什么都看得见的,这疤怕是就给了阎王爷以特殊的记号,有点不
大好办。
(云游真人说完了,看一看她们怕不怕,好像是不怎样怕。
于是他就说得严重一些:
“这疤不掉,阎王爷在三天之内就能够找到她,一找到她,就要把她活捉了去的。
刚才的那帖是再准也没有的了,这红帖也绝没有用处。”
(他如此的吓唬着她们,似乎她们从奶奶婆婆到孙子媳妇都不大怕。那云游真人,
连想也没有想,于是开口就说:
“阎王爷不但要捉团圆媳妇去,还要捉了团圆媳妇的婆婆去,现世现报,拿烙铁烙
脚心,这不是虐待,这是什么,婆婆虐待媳妇,做婆婆的死了下油锅,老胡家的婆婆虐
待媳妇……”
(他就越说越声大,似乎要喊了起来,好像他是专打抱不平的好汉,而变了他原来
的态度了。
(一说到这里,老胡家的老少三辈都害怕了,毛骨悚然,以为她家里又是撞进来了
什么恶魔。而最害怕的是团圆媳妇的婆婆,吓得乱哆嗦,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虐
待媳妇世界上能有这样的事情吗?
(于是团圆媳妇的婆婆赶快跪下了,面向着那云游真人,眼泪一对一双地往下落:
“这都是我一辈子没有积德,有孽遭到儿女的身上,我哀告真人,请真人诚心的给
我化散化散,借了真人的灵法,让我的媳妇死里逃生吧。”
(那云游真人立刻就不说见阎王了,说她的媳妇一定见不了阎王,因为他还有一个
办法一办就好的;说来这法子也简单得很,就是让团圆媳妇把袜子再脱下来,用笔在那
疤痕上一画,阎王爷就看不见了。当场就脱下袜子来在脚心上画了。
一边画着还嘴里嘟嘟地念着咒语。这一画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旁边看着的人倒觉十
分地容易,可是那云游真人却冒了满头的汗,他故意的咬牙切齿,皱面瞪眼。这一画也
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好像他在上刀山似的。
(画完了,把钱一算,抽了两帖二十吊。写了四个红纸贴在脚心手心上,每帖五吊
是半价出售的,一共是四五等于二十吊。外加这一画,这一画本来是十吊钱,现在就给
打个对折吧,就算五吊钱一只脚心,一共画了两只脚心,又是十吊。
(二十吊加二十吊,再加十吊。一共是五十吊。
(云游真人拿了这五十吊钱乐乐呵呵地走了。
(团圆媳妇的婆婆,在她刚要抽帖的时候,一听每帖十吊钱,她就心痛得了不得,
又要想用这钱养鸡,又要想用这钱养猪。等到现在五十吊钱拿出去了,她反而也不想鸡
了,也不想养猪了。因为她想,来到临头,不给也是不行了。帖也抽了,字也写了,要
想不给人家钱也是不可能的了。事到临头,还有什么办法呢?别说五十吊,就是一百吊
钱也得算着吗?不给还行吗?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把五十吊钱给了人家了。这五十吊钱,是她秋天出城去在豆田
里拾黄豆粒,一共拾了二升豆子卖了几十吊钱。在田上拾黄豆粒也不容易,一片大田,
经过主人家的收割,还能够剩下多少豆粒呢?而况穷人聚了那么大的一群,孩子、女人、
老太太……你抢我夺的,你争我打的。为了二升豆子就得在田上爬了半月二十天的,爬
得腰酸腿疼。唉,为着这点豆子,那团圆媳妇的婆婆还到“李永春”药铺,去买过二两
红花的。那就是因为在土上爬豆子的时候,有一棵豆秧刺了她的手指甲一下。她也没有
在乎,把刺拔出来也就去他的了。该拾豆子还是拾豆子。就因此那指甲可就不知怎么样,
睡了一夜那指甲就肿起来了,肿得和茄子似的。
(这肿一肿又算什么呢?又不是皇上娘娘,说起来可真娇惯了,哪有一个人吃天靠
天,而不生点天灾的?
(闹了好几天,夜里痛得火喇喇地不能睡觉了。这才去买了二两红花来。
(说起买红花来,是早就该买的,奶奶婆婆劝她买,她不买。大孙子媳妇劝她买,
她也不买。她的儿子想用孝顺来征服他的母亲,他强硬地要去给她买,因此还挨了他妈
的一烟袋锅子,这一烟袋锅子就把儿子的脑袋给打了鸡蛋大的一个包。
“你这小子,你不是败家吗?你妈还没死,你就作了主了。
小兔崽子,我看着你再说买红花的!大兔崽子我看着你的。”
(就这一边骂着,一边烟袋锅子就打下来了。
(后来也到底还是买了,大概是惊动了东邻西舍,这家说说,那家讲讲的,若再不
买点红花来,也太不好看了,让人家说老胡家的大儿媳妇,一年到头,就能够寻寻觅觅
的积钱,钱一到她的手里,就好像掉了地缝了,一个钱也再不用想从她的手里拿出来。
假若这样地说开去,也是不太好听,何况这拣来的豆子能卖好几十吊呢,花个三吊两吊
的就花了吧。一咬牙,去买上二两红花来擦擦。
(想虽然是这样想过了,但到底还没有决定,延持了好几天还没有“一咬牙”。
(最后也毕竟是买了,她选择了一个顶严重的日子,就是她的手,不但一个指头,
而是整个的手都肿起来了。那原来肿得像茄子的指头,现在更大了,已经和一个小东瓜
似的了。
而且连手掌也无限度地胖了起来,胖得和张大簸箕似的。她多少年来,就嫌自己太
瘦,她总说,太瘦的人没有福分。尤其是瘦手瘦脚的,一看就不带福相。尤其是精瘦的
两只手,一伸出来和鸡爪似的,真是轻薄的样子。
(现在她的手是胖了,但这样胖法,是不大舒服的。同时她也发了点热,她觉得眼
睛和嘴都干,脸也发烧,身上也时冷时热,她就说:
“这手是要闹点事吗?这手……”
(一清早起,她就这样地念了好几遍。那胖得和小簸箕似的手,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好像一匹大猫或者一个小孩的头似的,她把它放在枕头上和她一齐地躺着。
“这手是要闹点事的吧!”
(当她的儿子来到她旁边的时候,她就这样说。
(她的儿子一听她母亲的口气,就有些了解了。大概这回她是要买红花的了。
(于是她的儿子跑到奶奶的面前,去商量着要给她母亲去买红花,她们家住的是南
北对面的炕,那商量的话声,虽然不甚大,但是他的母亲是听到的了。听到了,也假装
没有听到,好表示这买红花可到底不是她的意思,可并不是她的主使,她可没有让他们
去买红花。
(在北炕上,祖孙二人商量了一会,孙子说向她妈去要钱去。祖母说:
“拿你奶奶的钱先去买吧,你妈好了再还我。”
(祖母故意把这句说得声音大一点,似乎故意让她的大儿媳妇听见。
(大儿媳妇是不但这句话,就是全部的话也都瞭然在心了,不过装着不动就是了。
(红花买回来了,儿子坐到母亲的旁边,儿子说:
“妈,你把红花酒擦上吧。”
(母亲从枕头上转过脸儿来,似乎买红花这件事情,事先一点也不晓得,说:
“哟!这小鬼羔子,到底买了红花来……”
(这回可并没有用烟袋锅子打,倒是安安静静地把手伸出来,让那浸了红花的酒,
把一只胖手完全染上了。
(这红花到底是二吊钱的,还有三吊钱的,若是二吊钱的倒给的不算少,若是三吊
钱的,那可贵了一点。若是让她自己去买,她可绝对地不能买这么多,也不就是红花吗!
红花就是红的就是了,治病不治病,谁晓得?也不过就是解解心疑就是了。
(她想着想着,因为手上涂了酒觉得凉爽,就要睡一觉,又加上烧酒的气味香扑扑
的,红花的气味药忽忽的。她觉得实在是舒服了不少。于是她一闭眼睛就做了一个梦。
(这梦做的是她买了两块豆腐,这豆腐又白又大。是用什么钱买的呢?就是用买红
花剩来的钱买的。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