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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李国文:冬天里的春天-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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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于而龙把眼睛闭上了,简直惨不忍睹。他忘不了人们是怎样挤在鹊山的洞穴里,挖那种浅白色的黏土吃,又是怎样排不出便来,活活给折磨死的情景。那是一时半时断不了气的,然而人总是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尽管活得那么痛苦,那么勉强,但也不愿意闭上那双眼。挣扎,滚扑,按着那硬得像铁块似的腹部,再也忍不住地咒骂开苍天:“死了吧!死了吧!你这瞎了眼的老天啊!……”
  谢天谢地——于而龙松了一口气,这些都已经成为历史了。
  早些年,偶尔有一次翻到过一本《东方杂志》,里面刊登过那时灾区的照片,虽然未必是石湖,但还是马上递给了孩子,指给他们看。当时于莲和于菱,看完以后,并不觉得有什么新鲜。那个中学生不以为然地说:“我以为什么稀奇,爸爸真能大惊小怪!”学美术的漂亮女儿,指着照片里泡在水中的灾民议论:“我真奇怪,他们怎么毫无表情,显得麻木不仁的样子?要不就屈服,要不就斗争,这算什么?死不死,活不活!”
  “行啦行啦,快吃饭吧!”谢若萍是个讲究健康之道的人,便对于而龙说:“以后在饭桌上,少拿这些影响食欲的东西,给孩子们看。”
  他瞪了他爱人一眼,心里想:你是城里人,倘若你要在鹊山那充满尸臭的悲惨世界里生活过一天,就会在脑膜上烙下铁印,永远也不能抹掉,那么,岂不一辈子影响食欲,该怎么办?
  那本发黄变脆的旧杂志,使于而龙久久不能平静,劫后余生,痛定思痛,才知道可怕的不是灾难,而是人类束手无策的可怜,只知跪在那里把头磕得山响,祈求菩萨慈悲,可洪水照样泛滥,以致淹没了九州八府,百万生灵涂炭。可当初为什么没有力量约束住这股祸水?或者早早地消弭成灾的隐患呢?
  所以等到灾难降临到头上的时候,就免不了那种麻木不仁,毫无表情的样子,那正是无能为力的表现啊!
  不过那时他们弟兄俩和好心肠的妈,好在有一条船,在白浪滔天,饿殍千里的灾区里,多少算是幸运儿,而且发大水的年头,鱼也又多又肥。但也同样,人到了无以聊生的地步,铤而走险的也比比皆是。所以幸运儿也只有不至于饿死的幸运,而提心吊胆的日子,并不比鹊山上坐以待毙的苦人儿好受些。白天,他们尽可能躲得离人远些,竭力把船隐藏在树梢里,好不被打劫者发现,直到夜幕降临,才敢悄悄地打捞些什么,找些可以糊口的食物。
  芦花,那个新四军的女指导员,倘若有谁问她,她究竟姓什么?是什么地方生人?她准确的年龄是多大?究竟哪一天是她的生日?……这些,她除了笑笑以外,都无法答复上来。
  她惟一能告诉人的,就是从这场一九三○年汪洋大海似的水灾开始,摆脱了奴隶的命运。
  在她记事以前,就可能被卖或者被拐,离开了亲人,因此,所能追忆到的全部童年,好像除了挨骂、挨打、挨饿的无穷折磨以外,整个画面上,看不到一点堪称得上光亮的色彩。她说过,那还是于莲在她怀抱里头一回咯咯乐出声的时候,告诉老林嫂:“小时候,我不会笑,说出来人都不信,真的,那么多年,我压根儿没笑过一回。为我那副哭丧着的脸,不知被人打了多少回!”
  最后,辗转换了几个主人,落到了人贩子手里,十五块钢洋是她的价格,运往上海一家纱厂当包身工去。
  “什么是包身工?老实讲!”十年间狺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是亲自过堂审讯的高歌拍着桌子怒吼着。因为他觉得厂里专门成立的“于而龙专案组”,搞了那么多日子,竟狗屁东西拿不出来,大为恼火,况且王纬宇那嘲弄眼光,也使他的自尊心受不了。于是他根据从夏岚那儿先搞到的一份,后来全国奉为圭臬的经验,坐镇专案组,不把于而龙打成叛徒,死不瞑目。
  被缚得结结实实的于而龙,押在了一个烧得通红的大火炉子前面烤着。尽管他舌干口燥,尽管他像叩见龙颜似的不得抬头,心里却在想:“当初你高歌不去制造那种虚假的学习心得,而踏踏实实看些书的话,也不至于把包身工看成比殷墟出土的甲骨文还难懂了。”
  早先,于莲向他探听芦花妈妈的情况,关于包身工,无需做过多的解释,只要向她推荐一篇报告文学——惟一接触到包身工题材的现代中国文学作品就足够了。但是他敢对这些杀气腾腾的人们讲“三十年代”四个字吗?罪恶滔天,那还了得?但是沉默是不准许的,在人们一迭声喊他交待的情况下,他不得不抬起头来,朝着那个脸色苍白的高歌说:“关于这个问题,最好去问一问你们那位王老吧!”
  全场大哗,差点把他塞进那只用汽油桶改装的火炉里去。就在这个时候,一张纸片从屋外传到了审判官的手里,于而龙才从老君炉里被拉了出来,除燎了一绺头发外别无损失。深夜,高歌累了,宣布散会,找他的卷毛青鬃马去了,新贵们和那些棒子队员们也一哄而散,只剩下于而龙一个人打扫会场,还要把那个炉子的煤火封住,以便明天晚上继续烤他。这没有什么可笑的,共产党员在被敌人活埋之前,不都是自己替自己挖坑吗!
  那张纸片被他的扫帚从桌底扫了出来,趁着押解人员在门外未加注意的一刹那,他赶紧掠了一眼,笔迹是那样的熟悉,上面写着:“包身工有什么油水可捞?问别的。”
  于而龙想:王老啊王老,你是无论如何料不着这句话,早在三十年以前,就从别人的嘴里讲出来了……
  那一船挤得满满的包身工,装载密度不亚于十八世纪贩卖黑人的奴隶船。天灾和瘟疫是结伴而来的孪生兄弟,打摆子和瘪罗痧折磨着一船未成年的女奴。漫天的大水,使得人贩子连薄皮棺材钱都省了,按照水手的葬仪,念一声阿弥陀佛,往水里一推喂鱼去了。每从舱里拖出一具死尸,人贩子便呼天抢地地骂娘:“妈的,十五块钢洋掼进水里去了,包身工有什么油水可捞啊!”
  历史竟会如此前呼后应地重复,难道不值得奇怪么?
  大凡越是受过苦的命越硬,芦花要比所有的女孩结实些,非但不曾被病魔缠倒,而且还能体贴照顾身旁的一些伙伴。虽然谁都不认识谁,但相似的命运,使得芦花不由得不去体贴别人,只要她能帮助,芦花是从不吝惜自己的力气和同情。
  船过石湖,接二连三地死去了好几个。人贩子红了眼,把一个以为是死了,但还没有咽气的女孩子,拖出了船舱,像扔一只小鸡似的,提起一只脚要往湖里扔去。
  芦花从舱里爬出来,喊着:“她活着——”
  “唔?”屠夫似的人贩子摸摸那个女孩的鼻孔,冷笑着:“算她命好,趁活给她放了生吧!”
  “不能,不能,她还有口气。”
  “你给我滚回舱里去!”他飞起一脚,把芦花踢倒在舱板上。然后,他像做了蚀本买卖的投机商一样嚎叫:“老子就爱听扔进水去的扑通一声,我一高兴,把你们统统扔去喂王八,给我升你的天堂去吧!”
  他把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孩子,摔进了波涛起伏的湖水里。可能经冷水一激,那个垂危的苦命人,从死亡的边缘惊醒过来,睁开了眼,立刻意识到马上有被淹死的危险,她恐怖地呼救,但是一张嘴,灌满了水,只是把最后一点希望,寄托在芦花身上,把眼睛死死地盯住她。
  “她能活,她不该死的,救救她吧,求你们搭救她一把吧!”
  那个女孩从波浪里又蹿出个头来,望着芦花,把她当做救星那样祈求和盼望。芦花看那个嘿嘿冷笑的人贩子,根本无动于衷,她自己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劲头,纵身朝湖里那个挣扎着的女孩子跳去。
  人贩子登时大怒,火冒三丈地在船板上跺脚大骂:“这个找死的货!”抢过撑船的竹篙,朝着那根本不懂水性的芦花戳去。“我叫你也活不成。”
  芦花终于拉住她的同伴,要不是那个船工夺住竹篙,要不是那些姐妹围住了疯狂的畜生,要不是一股汹涌的激流,把她们和船只冲开离散,芦花的故事早在四十年前就结束了。于而龙想:“高歌,也就省得你拍桌子审讯什么是包身工了。”
  载着包身工和那个活阎王的船走远了,一对苦命人总算侥幸,靠一捆漂浮过来的芦苇,她们才免遭灭顶之灾。可是芦花被人贩子的竹篙,在腿上扎了个窟窿,鲜血染红了裤脚管,也染红了她俯卧的芦苇。看来,她救活了别人,自己倒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生活总是这样来惩治那些善良人,好心未必能得到好报,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亏得那天,于二龙一家早一点出来,因为船上既没吃的,也没烧的了。应该说:救了她性命的是那捆芦苇,她为什么姓芦名花,是含有一点纪念的。二龙的妈妈打算捞起那捆芦苇,好留着当柴烧,没想到芦花昏昏沉沉,神志不清,还死死地搂住那捆救命的芦苇,于是她招呼两兄弟把芦花拉上船。
  至于她那个同伴,倒比她早一点得了救,她就是后来被王纬宇钟情的四姐,也就是于而龙今天清晨在陈庄见到的,戴着孝花的珊珊娘啊!
  他们把芦花抱上船,正是红艳艳的太阳,往西天波涛里沉没下去的时候,满天彩霞烧得通红通红,映照在海洋般辽阔的石湖上,金色的浪花不停地起伏翻滚,折射出无数道跳跃闪烁的光芒。那明亮得出奇的晚天,照亮了破旧的渔船,照亮了贫穷的船舱,也照亮了苦命的芦花。不知为什么,所有物件都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因此,她那褴褛的衣衫,憔悴的面色,以及满是胼胝的手,和身上新的创伤,旧的鞭痕,是那样吸引了这一家母子三人。二龙娘给她梳理着发辫,叹口气说:“是个苦家孩子啊!”
  芦花随即苏醒过来,也许她从来不曾被人抚慰过吧?睁开了眼,看着这一家人,没有露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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