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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换了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对于二龙和芦花讲:“山神庙见,你们把六杆枪全部送来,把孩子领回去。”
“啊,绑票——”于二龙想不到会来这一手。
独眼龙问麻皮阿六:“不带走于二龙?”
“不!”麻皮阿六摸摸浑身伤口,苦笑地说。
“那怎么朝朋友交账?”
麻皮阿六望了一眼王纬宇:“这我就够败兴的了,快撤,别嚼蛆啦!”
“站住,把孩子放下。”
“三天后,山神庙见面吧!”匪徒们一窝蜂地跳回各自的船上,小石头也被他们拖去了。
“二叔,姑姑……”小石头在挣扎着。
于二龙叫住他哥,本意无非要他照应一点孩子,但是那个不爱说话的人,讲出的话更加堵噎得慌:“你们过好日子去吧!”
匪徒们的船只像箭一样四散而去。
“二叔,姑姑……”小石头力竭声嘶地喊着。
芦花也被绑了个结结实实,动都动不得,只能大声地向那走远了的孩子喊:“小石头,小石头,我的石头啊……”她大声地哭出声来。
也许是孩子听见了她的哭声,他在喊:“姑姑,你放心,我不怕,我……”
要不是于二龙绑着,他肯定会跳下湖去追的,死活也要和小石头在一起,怎么能把一个十岁的孩子,抛到一群野兽中间去,想起那一巴掌过重的责罚,他后悔死了。
“二叔,姑姑……”从雾里传来了愈来愈远的喊声,肯定匪徒是不会轻饶孩子的,他和哭着的芦花都心碎了。
人们给他俩松了绑,他们赶忙冲到舱顶,一声一声喊叫着小石头,可是迷雾笼罩着的石湖,像死一般的寂静,连个回声都没有。
迷雾吞没了那个孩子,也吞没了他们声声呼唤……
于而龙陷在惆怅的思绪里,望着那口古井……
因为屋脊高耸,遮住了早晨的阳光,天井里的一切似乎还在沉睡。井台上,露水斑斑,辘轳架,挂满水珠,花坛上的枝叶、蓓蕾和绽放的花朵,好像都闪烁着晶莹的泪花,使游击队长联想起老林嫂脸上的泪水,是啊!母亲的心啊!
于而龙想:莲莲那幅画有什么值得指责的呢?不就是因为她反映了生活的真实吗?革命是艰难的,为革命付出的代价是沉重的。艺术家,如果确实想反映一个时代的心声,就不应该在严峻的生活面前把脸掉过去,或者把眼睛闭起来。
你要是母亲,献出自己的儿子试试看!
仅仅是三天的期限,对于小石头命运的担心和悬念,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是难熬的;但对于必须做出决断的于二龙来说,又感到时限太短促了。
偏巧,赵亮还没赶回来,几十双眼睛,包括老林嫂哭肿了的眼睛,都在盼着他。
三天一过,匪徒会毫不留情撕票的。去拚?去跟他们干?把小石头给夺回来?凭这几杆枪,几个人,谈何容易。按照匪徒的条件,拿枪赎人,那以后还干不干革命?还能施展得开手脚?第一回被他们拿捏住,第二回该在脑袋上屙屎了。
老林哥说(他也只能这样说):“他们能把一个孩子怎么样?”
老林嫂两眼肿得像核桃,到底是她的头生子啊!可是在人面前,一滴眼泪也没掉过。她恨不能马上见到孩子,搂在怀里。可是她也明白,几支枪对赤手空拳的渔民来讲,不仅仅是壮胆的东西,而且是身家性命,有它就能生存下去,失去它……她对于二龙说:“我是心疼石头,二叔,可我不是糊涂人。”
“老林嫂——”于二龙像一只刚捉进笼子的野兽,紧握着拳头,不知该往哪儿打去。
真笨!于二龙发现自己常常是事情过去以后,才变得聪明起来,总要吃够了苦头,才改弦易辙。三十多年过去了,他方悟到:当时为什么不懂得给高门楼施加压力呢?难道还看不到蛛丝马迹来么?闻不出一点阴谋的味道来吗?老林哥说得对,有鬼,确实有鬼,他想起雾里听到的船声,还以为是拉大网的。“他妈的,串通好了等待着我上钩啊!”
但是,当时他被那张无邪的脸骗了。
三天,吊心悬胆的三天,于二龙也不知怎么过来的。那时,人们没有钟表,对于时间的概念,白天根据太阳,夜晚依靠星辰,水上生活的人家,星辰的作用要更明显些。他望着那颗启明星第三次从杨树顶端出现,整整两天两夜不曾合眼了。
在这同一时刻里,那个安排了金钩钓鳌妙计的王纬宇,也是通宵未眠,眼巴巴地望着微明的曙色,透过帘栊,把屋里的轮廓在黑暗里显现出来。他同样愁眉不展,大凡是人,都免不了有他自己的烦恼,该怎样去答复那个多情的船家姑娘呢?这位足智多谋的二先生费难了。
三天以前,四姐特地从陈庄赶来了,连自家的船都来不及坐,可见事态的严重。她脸色苍白,也不知是高兴,也不知是忧愁地告诉他:“我好像有了……”
“不会的吧!”
“我就怕……”她确实感到未来的无可预测的恐怖。
王纬宇放下手里那本《少年维特的烦恼》,看着娇俏的细嫩脸庞,便把门第低微的船家绿蒂搂在怀里。心想:要是城里那位千金有她的模样,或者她有城里那位千金的身价,该多好。
“怎么办呢?”四姐喃喃地说。大概心地越是纯洁的女性,感情也越真挚,既不善于掩饰和伪装,也不能像老于此道的女人,拿着来反咬一口,要挟对方,或者借此敲笔竹杠。但王纬宇马上想到这手,一个劲地开脱,用着安慰的口吻否认:“不能,不能,决不会的,哪有的事。”
“要万一真是有喜呢?”她害怕得要命。
他都能感觉到她在自己怀抱里瑟缩地颤抖,那颗生了老茧的心也竟然被震动了,不得不说一句应景的话:“那是更该高兴的事了。”
其实,无论是他,是她,都无法高兴的。他的空洞的笑声,并不能使她安心,反而更感到前景渺茫,充满了破灭的恐惧感。她要走了,从他怀抱里挣扎出来,从陈庄起五更赶大早来到三王庄,就为告诉他一句话,和得到片刻的温存,可怜的女人哪!“就要回去么?”
她酸苦地回答:“不回去我待在哪儿?”
“一会儿有装稻谷的船去陈庄,你先去船上等着吧!我也要去的。”
“你也去?”
“嗯,没准今儿个半路上有点热闹——”
“什么热闹?”
“你别问啦!”
……
王纬宇躺在床上,揉着失眠而有些胀闷的太阳穴,他在考虑:真的要怀孕了该怎么办?冒天下之大不韪,同船家姑娘结婚?他那病倒在床上的老子能准许么?他那一心想拉队伍的哥哥能答应么?亲朋故友、宗族世交能同情么?石湖还有他的立脚之地么?……
出走?所有爱情小说的主人公,除了屈服,也只有这样一条出路。其实他也未尝不想去试试,可以带她去上海,在租界里找间石库门的弄堂房子,然后想法谋个事,自食其力,教个中学历史想来不成问题的吧?那么,四姐就做起太太来,穿起旗袍,打扮得花枝招展,肯定会比城里那位千金漂亮动人,也拿得出手。但是,这两个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太缺乏高尚的情趣,城里那位小姐只知道流行歌曲,而四姐,甚至连《何日君再来》都不晓得,只懂得把热烘烘的身子依偎着他,享受着爱情。可是继而一想,难道灵与肉不可兼得,我该永远忍受那种廉价花露水的粗俗香味?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弥补一下空虚而已,至于作出这样大的牺牲么?假如她真是绿蒂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然而,唉……
怎么办呢?四姐那副焦黄的面孔,又出现在眼前。
屋外廊檐里有脚步声,只听佣人在门帘外轻声地问:“二先生,醒了吗?”
“唔?”
“大先生从省里回来了,他说,要是你起来了,请你去商量点事。”
“知道了。”
差不多就在同时,赵亮从滨海回来了,八十华里的路程,整整走了一夜,穿坏两双草鞋,赶到柳墩。
赵亮一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尤其是老林嫂,都认为小石头有救了。他好像不经什么思索,不见怎么犹豫,立刻作出决定:“有什么费难的呢?当然最最要紧的是人,把武器给他们,把孩子领回来。”
“可是枪——”
“再搞吗!快去,干嘛等到三天头上,派人找他们谈判,马上就换。”
“定下来了?”于二龙有些疑虑,说实在的,他也有点舍不得那几支破枪,盯着问了一句。
“不要三心二意,快去吧!”赵亮看到他眼里一丝惶惑不定的神色,笑了。那种朴实憨厚的庄稼人的笑声,在人们心情都紧张得像绷紧的弦,起着抚慰镇静的作用。两天两夜以来,柳墩的空气好像凝固冻结一样,笑声使得紧缩的心脏松缓开来。他提了一个问题,也等于把考卷摊在于二龙面前:“大伙说说,咱们是先有的人,还是先有的枪啊?”
他意味深长地拍着于二龙肩膀说:“要珍惜、爱护每一个同志,每一个群众,以至于每一个人,因为我们是共产党……”
于二龙二话没说,跳上舢板:“我上鹊山去找麻皮阿六!”六支步枪又从人们的肩头上摘下来,递给了他。当时,在场的人都保持沉默,不知为什么,包括盼着孩子回来的老林嫂,像被摘走心肝一样的难受。人们不由得联想失去武器以后的景况,该是那晚秋才孵出的鸡雏,寒冬即将来临,羽毛尚未丰满,只好整天躲在窝里瑟缩地啁啁哀鸣了。
老林嫂坐在码头旁边,心窝里仿佛有谁在用锉刀锉似的。身边是系着舢板的木桩,她恨不得马上解开缆绳,去把小石头换回来,但是一看到那几支命一样宝贵的枪,又紧紧地把绳系在手里不松开。
但是,王经宇并不欣赏他令弟戴着白手套的绅士做法,认为对付渔花子,毫无必要搞那么复杂的圈套。“脱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
“一箭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