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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应看到的秘密,才狠毒地剜掉了他的眼球吧?
难忘的血债啊,老林嫂的悲惨哭声,又在他的耳畔响起……
“杀人犯!谁是杀人犯哪……”
在哀伤的哭声里,没有救得孩子性命的游击队长,像现在一样,站在井台上,望着老林嫂和芦花,舀着吊桶里的井水,一瓢一瓢地,轻轻地洗净孩子身上的血迹和污泥。一个多么活跃的小战士,那样安详地躺着,井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在他的尸体上。
最无法忘却的,是那两只被剜走后,深邃的黑洞似的眼睛,在异样地盯着你,盯得人心里直打寒战。
这种奇异的感官刺激,于而龙一生只有过两次体验,一次是在被敌人蹂躏得死去的小石头跟前;另一次,就是前几年,重新回到久别的工厂,看到那心爱的实验场的时候。尽管一个是有生命的孩子,一个是无生命的机体,但是他们都有一双盯着你的眼睛,都似乎在向你的心敲击:“你来晚一步,你没能救得了我……”
狠毒的人都是朝着最致命的部位下手。
难忘的石湖上最初掀起的浪涛啊……
高门楼的枪支被强借以后,无异点燃了一颗引信,肯定,是下一个回合的触发点。但人们并不把王纬宇放在眼里,认为他是个新钻出地皮的笋子,嫩得很咧!报复无疑会来临的,但不是他,而是要等到那个进省谋官的王经宇回来后才会发生。因为听说高门楼派人给他送信,报告枪支被抢走,和肥油篓子惊吓成病的消息,他正在省会陪着达官贵人搓麻将,只是哼了一声,无动于衷,照样做了副满贯。大家立刻想到,不叫喊的狗往往更厉害些,便等着他回来同他较量。
即使现在,王纬宇的脸上,也总挂着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像纯洁的天使那样,任何罪恶都和他不沾边,所以三十年前的第一次交手,就被那张漂亮的无罪面孔给蒙蔽住了。
但是,突然间,芦花从三王庄派人给柳墩送来消息,高门楼把子弹装在运稻谷的船里,转移到陈庄区公所去。
“娘的。”老林哥一拍大腿。
怪谁?于二龙知道不怪别人,怪自己缺乏经验,怪自己那么容易满足,枪一到手,也不顾赵亮的眼色,便赶紧撤了,没想到让他们交出全部收藏的子弹。没有子弹,枪还不如一根烧火棍呢!
“走,截住船去!”他朝浓雾弥漫的石湖下了决心。
“慢着,不会有鬼?”老林哥说。
“是鬼,也得把他降伏住。”于二龙跳上舢板,一点篙,离开湖岸。
“多去几个人吧!”
“不,人多,船划不快,该撵不着他们了。”
小石头从雾里蹿出来,喊着:“带我去。”
他插住竹篙:“好,快跳!”
只见他赤条条地像只狸猫飞蹦过来:“干啥去?二叔!”
“撵高门楼的大篷船,妈的,偷运子弹,说不定又要动手咧!”
最初的借枪胜利,使得于二龙不把对手看在眼里;英勇好斗的小石头立刻摩拳擦掌地兴奋起来,根本不害怕。
舢板在浓雾里划着,亏得是在石湖里张网捕鱼的能手,要不然,不但抄不了近道,说不定还会迷路,该死的漫天大雾呀!忽然,小石头竖起耳朵,高兴地俯身过来:“二叔,在那边呢!”果然,于二龙也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划桨声,但他摇了摇头,因为大篷船吃水深,通常是使用竹篙和大橹,他认为也许是别的过路船只。孩子的听觉要敏锐些,又侧着头倾听了一会儿。“二叔,不止一条!”
“拉大网的吧?”
拉大网,就是几艘渔船联合作业,趁有雾的天气,涨潮的时候,围捕那些放松警惕而浮到上层来的鱼群。但是,于二龙却不曾发觉自己正是要落到网里去的捕获物。所以在迷雾混沌的日子里,是最容易遭到暗算的时期。他现在懂得“将军”为什么要开怀畅饮的原因了。
到底舢板轻巧,抢了个先,他们两个控制住去陈庄的通道,也就是昨天下午那个忽热忽冷的赎罪者,变了脸色和他分道扬镳的地方。他们涉水在狭长通道两岸的泥滩上,查勘了一番,并没有新留下的竹篙印迹,证明那艘大篷船尚未通过,而它又必须从这儿通过的。
他们确信芦花是不会捎错信的,坐在岸边等候,大篷船一直过了很久很久,才在雾里朦朦胧胧地出现。
“不要怕!小石头。”
“怕个卵!”他还用手指头弯起来,做了个猥亵的动作,显然是跟那些不成材的队员学的。
于二龙回手给了他一巴掌:“学点好。”
小石头没想到他会发火,眼里闪出委屈的泪花,望着他。
他也后悔了,而且后悔一辈子,这一巴掌打得太重了,不应该打孩子,应该打那些教唆犯,还是那句话,年轻人有什么过错,社会才是教员。但是,打完那一巴掌以后,孩子和他就生死异路了。
在井台边,这位前游击队长,朝着那并不存在的尸体忏悔地说:“原谅你二叔吧!小石头……”
他们在泥滩上跳起来,朝大篷船喊着:“站住,给我站住……”
摇橹的船工自然听命于坐在舱里的老爷,压根不理睬他们的喊叫,慢悠悠地驶进狭长的通道里来。
小石头一个鱼跃,撺进水中,连扑带游地靠近了大船。船工们犹豫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舱里的人发了话,踌躇为难的船工,才开始动手把快爬上船去的孩子推下水。
谁?他立刻闪出一个念头,莫不是王经宇回来了?那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家伙,是什么手都下得了的。
但是,小石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他被推落下水后,又咕噜噜地冒出来,激怒地攀住船尾的大橹,死命抱住,怎么甩也甩不掉他。他身轻灵活,像鹊山的狸子顺着大橹蹿上了船,抽出他总别在腰里的柴刀,三下两下,砍断橹绳,又从舱顶飞跑到前舱,对准桅杆,只听得“丁”的一声,大布帆哗啦啦地落了下来。他站在那几个茫然失措的船工中间,两手往腰里一掐:“看你们敢不停下来?”
舱门打开了,于二龙不由得一怔,揉了揉眼,定睛望去,敢情是王纬宇!——笋子就是那样,一天不见,再见就长得老高,原来是他的鬼花样。
他像跑江湖地拱起双手,至少在语调上是相当亲热的:“二龙,有事吗?”
“二先生起得够早的。”
他向船工们发令:“快搭跳板!”然后向于二龙毫不见外地招呼:“有话到船上来谈。”
上船就上船,怕你吃了我?于二龙倒要瞅瞅在舱里发号施令的是谁?因为他始终没瞧得起王纬宇会是个对手,他那副该死的面孔,使人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会做出那些偷运子弹和渔民对抗的事。
但是,舱里有谁?只是在舱角里坐着一个可怜巴巴的女人。于二龙怔住了,敢情斯斯文文的王纬宇,也会耍把戏,隔着门缝看人,把他看扁了。
王纬宇请他进舱,指着舱角里的那个人:“不认得了吗?”
因为于二龙从亮处走进舱里,无法辨别细节,眼睛适应了舱里的暗淡光线,定神一看,再回味王纬宇别有含意的语言,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两眼都闪出愤怒的火花。谁不知道于二龙是个血性汉子,当时,恨不能一口把她和他都吞了。
她就是四姐,就是今天清早在陈庄见到的那个戴孝的珊珊娘啊!
在命运的河流里,谁也不会知道自己将在哪里驻脚,系上自己的爱情之舟?机缘是莫测的,错舛是经常的,以为万无一失的佳偶,会不翼而飞,预卜不会成功的一对,反倒白首偕老。要不是那个多情的历史系大学生,也许珊珊娘今天又是另一种样子吧?
但在船舱里,于二龙和王纬宇同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心像刚出壳的鸡雏那样,一面瑟瑟地抖,一面蹒跚地走。她该往哪一个方向举步?王纬宇是可近而不可攀;于二龙是可攀而不可近,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也许,女人的不幸就是要多些。
四姐是和芦花一块在民国十九年那场水灾漂泊来的。船家和渔家都是水上生涯,再门当户对不过了。甚至还在于二龙刚成年的那时,两家把亲事说定了,互换了庚辰帖子,难道还会有什么差错可出么?多少年来,水上人家都是这样媒妁婚姻的呀!
后来,都渐渐地长大了,谁知是上帝的慈悲,还是老天的作弄,她出息得水葱似娇嫩柔美,粉白的脸,细细的眉,秀媚的眼睛,纤纤的手,那样一个窈窕的体态,至少在水上人家,是不常见的。但是脸上长得俊俏多情,对女人来讲,有时候是福,有时候是祸,有时候说不定会是一场灾难。
因此,她们家在湖上一年四季很少闲着,总有客人雇她家的船,生意从来不曾清淡过,以致夺了兴怡昌小快班的常川客户。是啊,对那些腰包沉甸甸的商贾来讲,坐在舱里,有后舱一个漂亮标致的姑娘陪着说说笑笑,是不会嫌路程长和时间慢的,为了让四姐道声多谢,多给几个脚钱也是倾心乐意的。
旧社会的水上人家,只要船上有年轻媳妇或者姑娘,必定会有些不雅的流言蜚语,难免抛短流长,蒙上不洁的浊雾。但是能怪罪她们吗?正如于二龙也曾去喝搀进砒霜的毒酒,同样是在饮鸩止渴呀!
在南洋群岛的伊里安岛附近,有种极乐鸟,它丧身的主要原因,就是有着一支美丽的长羽。——这是劳辛告诉过他的。
于而龙想起他女儿信里,用俄语写的,那是他最早的罗曼史。错啦!孩子,她和芦花都不是石湖土生土长的女儿,所以不那么大胆,也不那么放浪,她只是在后舱里偷偷瞟上一眼。而别个,每天傍晚在湖里嬉戏的时候,总是那么胆大和毫无顾忌,当夜色浓得足以遮住羞涩和别人的目光,相爱的人便紧紧地搂在一起,在水里游得很远很远。按说,于二龙的水性是佼佼者了,但四姐却不敢作这样的游戏,没有,从来没有亲近过。
所以他站在船舱的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