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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李国文:冬天里的春天-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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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现在的存车费吧?大约由于纳贡臣服的关系,他视自己为三王庄的居民吧?
  正好,他经过一家饭馆的门口,客堂里很清静,生煎包的香味,使他回想起脍炙人口的家乡风味,蟹黄粉包白鸡面,和石湖姑娘一样,也是远近闻名的。于是他迈了进去,一方面有点口渴,另一方面说实在话,划了这么远船,肚子也有点饿了。
  说来惭愧,多少年来,他还是头一回独自去饭店进餐,而且还是一家简陋的不怎么卫生的渔村小馆子。
  虽然客堂里放着几张油腻的桌子,但找不到一条可以坐下来的凳子,总算那个梳着两把刷子的服务员,同情他有把子年纪,而且衣冠端正,便把自己坐的一张方凳,站起来踢给了当年的游击队长。她还在继续自己的演说:“……哪怕豁出赶八里路,今儿晚上我还要赶到闸口镇去看电影。”
  于而龙看出她是一位和柳娟似的电影迷,不过,柳娟对国产影片一点不感兴趣,所以很少见到她坐在电视机前,看那个翻车的老把式。但这位服务员对于电影演员的熟悉,连他于而龙都惊讶了,甚至对私生活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她讲了好一会子,才发现顾客听她讲的兴趣,超过吃的兴趣,便一扬脖子:“买票去!”前厂长兼党委书记从来没经手过,通常都是他的秘书代劳,或者家里人给安排妥当,他只消坐到桌边去吃去喝就行了。如果是宴会,需要讲点什么,小狄自会把讲稿塞进他口袋里的。可是现在,他得去买票,天知道,店堂里只有他一个顾客,何必那么多繁琐哲学?然而作为制度,他必须按照规定的程序,把票买来交给讲述演员私生活的服务员。
  “……她结了婚,不久又离了婚,离了婚以后马上又找了个主结婚,这回她嫁给了一个导演,就是——”她把于而龙买来的票,递给了站在两步远外锅灶旁的胖师傅,那位师傅便铲了一碟热腾腾的生煎包子,煮了一碗汤面交给她。但她并不着急马上端来,还在和那卖票的姑娘,切肉的小伙子,高声朗气地议论大概是昨夜放映过的影片,直到她认为顾客的耐性考验到差不多的时候,才款款地哼着影片插曲给于而龙送来。
  也许是本地风味,要不就是昨晚的狼山鸡,今早的元鱼都消化完了,竟吃得挺有胃口,这样,去年十月间那顿烤鸭的印象又涌了回来。

  于而龙的胃口,王纬宇的酒量,真堪称得上是珠联璧合,宴会上要是有他们两位参加,谁也挡不住他们的联合攻势,一个劝你喝,一个劝你吃,盛情难却,一直到醉饱为止。但那是陈年旧账了,谁还提那些不合时宜的往事呢?
  虽然两家同住在部大院里,承蒙不弃,王纬宇有时还来串串门,但在同一个宴会上碰杯,一饮而尽,起码也是一个年代(世纪的十分之一!!!)以前的事情了。
  去年秋天的于而龙家,破例的是那几盆菊花,竟也喷奇吐艳地开出了一个繁花似锦的局面,真得感谢痴情等待着于菱的柳娟,于而龙全家都这样看,要不是她收拾照料,花决长不到这么好的。舞蹈演员的家,自从她父亲悲剧性的惨死以后,好像比于而龙家更早地面临着衰败的命运。菊花是年初于菱一时高兴,从她家挖来栽在盆里的,但不幸的是,菊花刚刚在新地方挺立起枝茎,挪花的人莫名其妙地被捕了。
  此后,柳娟就把几盆菊花,当做双重意义的遗物,每逢休息日,或者接谢若萍下夜班的时候,给它浇点水。想不到一个性格轻佻,作风浮飘的女孩子,竟能坐在晒台上,抱着膝头,静静地端详上半天。于而龙有时忍不住问他老伴:“那个卖火柴的女儿,从菊花的枝叶上能看到些什么呢?”
  然而,工夫不负有心人,花枝上冒出了许许多多的蓓蕾,有一盆竟结了一百多个骨朵,那位不曾见过面的中学校长,竟是一位莳花名手,栽的都是菊谱上有名有姓的品种。哦,可以想象,他肯定像种菊似的耐心培育他的门墙桃李吧,但是,谁曾想到他会死在他教过的学生手里。嗬,现在整个书房充满了他亲手培育出的菊花清香,于而龙经常搬把藤椅,坐在晒台门口看书。
  有一天下午,电话铃响了,他估计准是他老伴,关照不必等她,让他和莲莲先吃晚饭。一个失势的人,电话铃也不响得那么起劲了。
  他抓起电话,话筒里传来了他那听惯了的威严声音:“是二龙吗?你在干什么?”
  于而龙向“将军”报告:“我在看一本无聊的书。”
  “什么书?”
  “《御香缥缈录》。”
  “什么意思?”
  “描写清朝宫闱,主要是记叙慈禧太后的书,没有多大意义。”
  周浩在电话里大声地:“不用去研究那个女人了吧,咱们还是去欣赏一顿烤鸭吧,如何?”
  “烤鸭?”他实在惊讶“将军”的雅兴,好像阳明同志逝世以后,原来政委身上的达观开朗、容让体贴的性格,又在这位老司令员的作风里体现出来,真的,已经难得看到他暴跳如雷了。
  “我好久没有吃了。”周浩挺有胃口地说。
  于而龙在电话里推却:“那东西胆固醇可够高的。”
  “将军”笑了一声:“哦,你到底学会了小心谨慎,似乎用不着如此忌嘴吧!”
  于而龙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心想:谁能比得了你苏维埃乡主席啊!
  “好吧,我七点半派车去接你们全家。”说完他撂下了电话。
  “有什么办法,他有着一副不容置辩的将军脾气!”于而龙摇摇头,对那些盛开的菊花讲。
  他记不清那著名的烤鸭店,是否也有买票等等繁琐手续,“将军”的秘书把他们接来,送到楼上一个典雅精致的房间里,周浩和路大姐早在那里等着了。
  啊!周浩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握住他手说:“我以为你会不敢来的。”
  “说哪里话?我也不是吓大的。”于而龙笑了:“顶多让人家做做文章,去年在听鹂馆吃的那一顿,‘将军’,你还记得不?分明是陪一个外国代表团,人家知道廖总,问了几句,回来我提出该给老廖落实政策,花钱买外国专利,可祖师爷却在敲钟,这不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吗?后来,他们非追我是接受了你的黑指示……”
  “啊!那些精神病患者,全是些疑神见鬼的恐惧狂、迫害狂!”
  在圆桌的另一侧,路大姐埋怨于莲:“丫头丫头,国庆节都不过来看看我。”
  “妈妈怕影响你身体,不让我去闹你。”
  于莲也是周浩老两口的掌上明珠,因为一九四九年把她从石湖接出来以后,不久,于而龙和谢若萍就去了朝鲜战场,便把她寄养在“将军”家里。她喜欢并且尊敬慈父般的老布尔什维克,而周浩也把她当做翅膀下面的小鸡雏,总是关心和庇护着她。那个老徐所以要同于而龙结亲家,真正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苏维埃乡主席,一个正直不苟,很难亲近的人,所以需要一座沟通的桥梁。
  谁不知道呢,“将军”膝下无儿,于莲是他的娇宝贝。
  谢若萍笑着解释:“路大姐,是我没让莲莲去,人多嘴杂,苍蝇见没缝的鸡蛋还下蛆,又该给你们添油加醋啦!”
  “必要的时候,小谢讲究点卫生还是对的。”周浩总结地讲,接着他举起酒杯:“好吧,今天我们应当高高兴兴地喝一杯!”
  于莲提醒他:“你拿错杯子了,那是茅台!”
  周浩一向不饮烈性酒,倘若宴会上有王纬宇,于而龙等部属在场,都是他们自觉自愿代劳的,于莲自小在他家住过,很懂得“将军”的习性,便马上给他换酒。
  “今天我要喝一点”周浩喜滋滋地说。
  最令于而龙奇怪的,历来滴酒不沾唇的路大姐,也笑着凑趣:“莲丫头,给路妈妈也来一点茅台。”还命令着:“给你妈也满上。”
  谢若萍问:“是不是需要我打电话给医院,叫他们派辆救护车来?——路大姐,你绝对不能喝烈性酒,我是医生,我有权。”
  “今天就由我例外一次。”她竟然央告着。
  怎么?于而龙诧异起来:老两口找到了失踪的小儿子?“皖南事变”时,突围出来丢在了刀豆山的孩子,又回到他们身边了?有什么事使得老头、老太太竟想起要开怀畅饮一杯?简直莫名其妙。
  “端起来,朝我集中,我也来个以我为核心,碰一下,不行,不够响亮,再来一次!好,能喝的多喝,不能喝的象征性抿一口。”
  没想到,老两口把半盅茅台统统倒进了嘴里。周浩用餐巾擦擦嘴角,若无其事,他老伴则辣得呛咳着,连泪水都流了出来。
  谢若萍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用嗔怪的眼光看着她:“路大姐,路大姐,你……”
  “没关系,我还想喝呢!”
  谢若萍抢走了她的高脚酒盅。
  “要说起来,这该是我第二次主动想喝点酒的呀!”周浩玩弄着手里的玻璃杯子。“二龙,你自斟自饮吧,莲莲,你代表我,陪你爸喝着。那还是‘皖南事变’突围过江以后的事情了,我们几个人是乘着一艘小船过江的,那时候的心情该怎样形容呢?——吃啊,拌鸭蹼倒别有风味,我记得莲莲小时候,爱吃糟鸭脑,今天不知有没有(他的秘书连忙放下筷子走去要菜)?——当时,心里头主要是种痛定思痛的情绪,想想吧,好端端的一个革命局面,怎么会一下子给摧残到凄零破碎,濒于毁灭的下场。惨哪!相当的惨!不错,敌人是强大的,我们中了埋伏。但是,话说回来,我们是共产党人,是唯物主义者,敌人绝不是一夜之间突然强大起来的。为什么我们会失败得那么惨重?是我们的战士打仗不勇敢?是我们中级指挥员作战不力?一次冲锋,往往一个同志都回不来,许多挎手枪的营连长倒在战士前面。不是我们的过错,二龙,就像现在一样,我们没有罪,硬把我们当做罪人,历史最终会洗刷这些耻辱的。就算我现在见到马克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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