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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稿子退回来,落到我爸手里。想来想去,我想你那儿倒是保险些……”他想说他已经完全信赖她,却不好意思说得那么清楚。
“噢呀!是这样。”她爽快地笑起来,“只管写吧,我替你收存,万无一失,放心好咧。”
“要是你收到退稿,悄悄地存放在你那里,甭声张。”他恳切地说,仍然觉得难为情,“有些人听说我写稿,冷砸刮我哩!讽刺人的话,难听死了……”
她庄重地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的心情,却不像他有那样重的心理负担,淡淡地说:“我们文化站评选先进工作者,把我评上了,评上了倒像遭了灾,斜眼杂话一齐朝我飞来。没有办法,有些人干工作没劲,‘砸洋泡儿’尽是精神。要是害怕别人说杂话,那就干脆什么都甭干。”
“对对对!”他赞同她的话,“我缺乏你的这点子精神,总是……自卑!”
“我回去了。”她站起来,就朝工棚外走去。
“我送你。”他鼓起勇气说,“这儿山大沟深,很怕人的。”
她没有拒绝。
月亮贴在山顶上方的蓝天上,银光洒满山沟。山峰遮挡着月光,小路忽明忽暗。她走在前头,他在后面跟着。曲曲折折的小路,在山沟的草丛中蜿蜒。夜露已经潮上草叶,脚背上有露水浸湿的凉意。
这是很容易使人动情的夜晚,他平生第一次单独陪着一位年龄相仿的姑娘,在这样寂静的山间小道上走路,心在胸膛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哟!把一件事忘了告诉你。”她走着,说着,“我把你的情况给辅导创作的张老师汇报了。他说县上以后召开创作会议,通知你参加,还托我给你带来三本稿纸……我差点忘咧!”
“噢……噢……”他应着,已经无法考虑文化馆的张老师是否真的会通知他参加县一级的创作会议,他在想:她和他是不是在恋爱呢?她对他的关心和支持,难道仅仅是出于一个公社文化站的图书管理员的工作责任心吗?他的二十年的生活中,不幸和温暖的比例实在太悬殊了。他感觉自己的心里,一下子承受不了这种温暖,像饥饿的汉子一下不能接受珍肴佳馔。他想紧走几步,站到她的面前,握住她的手,说一声……他没有勇气,依然保持着与她三四步远的距离,在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上走着。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忘记自己是个农民,一个从早到晚推土抬石修水库的民工,一个梦想当作家而连连接到铅印退稿笺的想入非非的穷光旦……勇气顿然消失净光了。
“张老师自己也搞创作。”她丝毫没有觉察到后面的黄草心里在想着什么,很热情地说,“张老师对业余作者热情得很……”
“噢!那好……”他支支吾吾应着,抬起头,瞅着朦胧月色里山楂姑娘秀美的背影,在心里发誓说,“等着吧!等到我在中国任何一家报刊上能发表一篇作品的时光,我就要向你说出今晚想说而说不出口的话了……”
七
树叶落了,白雪覆盖了原坡和河川。小河又解冻了,柳树首先用一抹嫩黄在河川里渲染出春的气息。
我们的黄草却心力交瘁了。他脸颊瘦削,头发蓬乱,眼睛里的红丝丝总也不见褪去……他觉得自己快要完蛋了。
通往神圣的文学殿堂的道路太艰难了!黄草无法理解那些驰骋在当代文坛上的幸运儿,究竟付出了怎样的劳动和牺牲?他在出狱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读过几十本中外古今优秀小说,而且送给本省和外地大小刊物二十九篇小说稿了,竟没有一篇能够变成铅字,难道还不足以使人反躬自问:究竟自己具备不具备文学基因?报刊上日见频繁出现的关于天才的论述,使他愈来愈觉得沉重的压力……应该趁早自觉罢手了。
他的提兜里装着第三十篇小说稿,骑车来到桑树镇了。这是最后一篇,不成就再不作这样的无效劳动了。走过文化站门口的时候,他狠一狠心走过去了。自去年冬天以来,他就越来越少光顾这个熟悉的窄窄的门道了。总是退稿!那些从这个那个文学杂志编辑部退回的槁件,叫人羞于从她手里接过来,当面拆开……自尊而又自卑的复杂心理啊!
邮局里那位秃顶男人从眼镜上方瞟瞅他的眼神,更加怪气了。他把稿件塞进邮筒,几乎是仓惶逃出绿色的大门来。
“黄——草!”
他折转身,山楂姑娘迎面走过来。
“好长时间没见你来。”山楂亲切地说,“没见有你的信。”
“队里冬天忙……”他吱唔说。
“走,到站上坐坐。”山楂说,“我们又进了一批新书。”
他没有拒绝,跟着她走进图书馆兼阅览室的屋子,坐下,照例接过她一杯水,点燃一支烟。
“你好像劳累过度了?”她看看他的脸色,关切地说,“脸色发灰,是不是生病咧?”
他苦笑一下,如实相诉:“我……精神上支持不住了!”
“咋咧?”她略一蹙眉,意料不到的神色。
“我过去相信马克思关于攀登科学高峰的名言,现在却相信人的先天的基因了。”他很坦率地说,“我不能不承认,我是属于愚蠢型的……”
她的秀气的眼睛扑眨着,有点吃惊地观察着他的说话的神态。显然,她只看到他形容憔悴,而没有料到屡屡失败正在折磨着他的心,已经到了意志崩溃的严重程度了。她没有安慰他,那是没有用处的。她站在桌角边,饶有兴趣地问:“你当初……想没想过自己有没有先天基因的问题?”
“唉!”他苦笑着一摆头,嘲笑自己,“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想入非非……”
他痛苦地皱着眉头,自我嘲笑着以往的无知,完全丧气了。他告诉她,他喜欢读文学书籍,完全是出于一种兴趣,或者是因为乡村里的生活太寂寞了。他躲在屋里,津津有味地读着从远门哥哥那里借来的小说,眼前黄家坪发生的许多奇闻轶事,一件一件记入十六七岁的乡村少年的日记了……
出狱以后,他面对浪潮一样涌过来的文学作品,激动得透不过气来;青年作家雨后春笋般地从中国的南方和北方冒出来,他看着那些介绍性的文章,心里鼓动起来;他要写他经历过的生活,他要当作家……
“我现在才明白,我不是那块料。”他向她叙述着,声调沉静而悲哀,像从赛场上败下阵来的竞技者,甘心于自己的失败了,“我……唉!”
“我不懂写作,不过我想,你该认真总结一下,看看自己的毛病出在啥地方,不要光是相信什么‘基因’……”她对他的痛苦哀叹不大在意,“我看过一本杂志上介绍一位青年作家,说他也写了一大箱废品……”
“……”他不和她争辩,只是苦笑着摇摇头。
“这么说,你完全灰心丧气咧?”她也苦笑一下,叹口气,惋惜地说,“我一直在等着……看你写咱们小河川道的小说哩……”
“哦……”他立时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枉费了你一番好心……”
“好心没有枉费的。”她却笑了,轻松畅快的笑声,驱除着屋子里由他带来的沉闷的气氛,自信地说,“我相信,好心不会枉费的。”
他的心又扑扑扑跳起来,她的话除了对生活的充实的信心以外,有没有双关的意思呢?他的令人伤惨的失败,已经使他想说给她的那一句话,那一层意思,愈来愈深地沉积到心的底层去了。今天来这里,已经带有告别的悲凉,那一层说不出口的意思将永远不会说出口来了。
“我看过一个民间故事,很有意思……”
她笑着,讲述起那个民间故事来:有个樵夫在山里抓住一只受伤的小鹿。小鹿说它是山神的童子,要是樵夫放了它,它会引他到获得宝石的地方去。樵夫放了小鹿,遵照它的吩咐,在鸡啼之前爬上山顶,它在一块圆盘青石上等他。樵夫爬啊爬,从后晌爬到天黑,借着月光继续前进。月亮落了,樵夫爬得更艰难了,衣服磨烂了,手脚蹭出血了,山路却越来越危险了。樵夫开始怀疑,小鹿是在哄骗他。这样一想,心松了,手脚软了,躺在石阶上睡着了。天明了,睁眼一看,呀!他就躲在圆盘青石下面,不过三五步就可以攀爬上去,仅仅只差了一口勇气……
他笑了:“这样的故事,只能哄小娃娃。”
她却认真地争辩:“总是有些道理嘛!”
“道理是对的。”黄草说,“我怎么也鼓不起最后一股勇气来。”
她却毫不动摇地给他鼓劲说:
“不要做后悔的樵夫!”
八
“邮差刚送来一封信,你爸一拆,就往灶洞里塞。”母亲拉着风箱,叨叨叙说,“我说是书嘛!又不是三娃写的文章,你烧啥!这不是……”
黄草刚刚下工回来,从母亲手里接过书来,其实是一本《苗圃》杂志。他打开目录,只见清清楚楚编排着《脚印》,在许多熟悉的和陌生的名字中间,排列着“黄草”……
他转身奔到院子,不小心撞在喂鸡的木槽上,跌倒了,又跳起来,对着农历三月灿烂的阳光,猛喊一声:“老天爷呀!”热泪涌流下来了。
他旋即奔进屋里,推出自行车。
“三娃,你做啥!”母亲惊恐地瞧着他。
“到桑树镇去。”他推着车子出门了。
杨柳青青,麦苗叠翠,杏花谢了,桃花正开得火红,这是他所看见的小河川道里最富于诗情画意的一个春天了。桑树镇街巷里的房屋似乎更加低矮和拥挤,他推车端直走进文化站狭窄的门道,“咔嚓”撑起车子,奔上阅览室的台阶。
“山楂——”他喊,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壮气地叫过她的名字,“山——楂。”
“哎——”屋里传出她拖长的回声。当她看见他站在面前,淌着大汗,喘着粗气,微微吃惊地问,“你……怎么了?”
“你看——”他忙摊开《苗圃》杂志。
“啊!”她眉毛一扬,眼里闪出快活的光彩,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