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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到爸爸,舒中心中立时罩上阴影,她沉默了一瞬,长长出了口气,咬咬下嘴唇,坚决地说:“实在不行,只好背叛。”
两姑娘同时惊叫起来:“背叛?!”这是她们刚听到的新名词,不想这么快就用上了。
舒中刚走到林荫巷口,见家里佣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左瞧右看,一见到她,急切地迎上说:“琼小姐,你今天去哪了,我们找你找得好苦,老爷差点急出病来。”
舒中被吓住了,紧张地问:“出啥事了?”
佣人焦急地说:“快走,回家再说。”他拉着她,快步走向公馆。在公馆门口,她看见一辆整装待发的马车,心里一惊,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忙进屋一看,只见大厅内堆放着几只上锁的皮箱,沙发等贵重家具都用布遮盖起来。父亲阴沉着脸,在屋内来回踱着步,见她回来了,一脸的不高兴,眉头皱了皱,想说什么,但嘴唇启动时,只有简短两个字:“快走。”
“走!”她脑子发懞,只觉得两眼发黑,这是她压根儿没想到的。
父亲走上前拉着她的胳膊,边走边说:“先去省城,然后坐飞机到香港与你妈妈会合,可能的话我们去美国。”
“美国!”好熟悉的话,啊,袁剑雄不是说过他父亲也准备把他送到美国么?看来,真巧,发生在那个年轻军人身上的事在她身上也要发生了。可袁剑雄背叛了,袁家的父亲没有成功,她的父亲会成功么?
她糊糊涂涂被拉上了马车,佣人立刻将皮箱拿到车上。
父亲给了佣人很厚一叠大洋。让他仍回到公馆去,大约是留下看门吧?马车启动了,车夫赶着三匹拉车的高头大马,马蹄有序地踢踏着林荫巷的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有节奏的蹄声。父亲不知是爱还是怕她逃跑,紧挨着她坐着,握住她的手。
天渐渐黑下来,街衢中滚动着一股股冷风。刚刚换了朝代,风川城的百姓们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惶恐、不安、观望,市面还非常冷清萧条,许多人家早早关了店门,有的人家天一黑就上床睡觉。小街两边的窗户,只能见到少数灯光。马车在黑魆魆中行进,街房、灯光缓慢地向后退着。一条街走过了,又一条街。舒中的脑海里掀起了狂涛巨浪,就这样离开了?风川城,袁剑雄,新生的共和国;等待她的,舒适的生活,读书、嫁人、生儿育女,然后渐渐衰老死亡,生命画上句号。从此,共和国与她无缘,建设祖国的业绩没有她的份。难道这就是她的人生么?袁剑雄英俊的脸在她脑中出现了,那夜空中星光般的目光久久地盯着她,似乎在问:你就这样走了?
马车走完了风川城的街道,出了西门,来到了往日舒中吃火锅肺片的大榕树跟前,由此,再往前走便是去省城的驿道,好像一条船,真正的离开码头了。黑魆魆天地犹如宽不可测的大海,这出航的船会飘向何方呢?风更冷了,天空中飞起细细的雨丝,仿佛刻意要浇灭她今天刚刚燃起的青春之火,冷却她火热的心怎么办?倘若随着马车而去,船到江心,就不可能回岸了。现在要么抗争,要么随波逐流。猛然,她想起“背叛”二字,此时此刻,袁剑雄那双明亮的眼睛又在她脑海里亮起来,她不能走父亲安排的路,她要投身到一种完全崭新的生活中,去书写自己的人生。这可能是她一生中最重要最重要的抉择,也许当初这样决定还显得十分幼稚,但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无论遇到什么困苦,即便她在最绝望时走上风川城后的高岩上准备往下跳时,也没有后悔过。
“停车!”姑娘果断地发出话来。
父亲警惕地在黑暗中更用力拉着她的手:“你要干什么?”
“我要小便。”姑娘颤抖着声音说。
舒公韬无可奈何了,只得松开手叮咛地说:“快一点。”
马车已经上了驿道,四周长满着高高的芦苇。她下了车,钻进芦苇,并没有停下来,拚力往城里的方向跑。
父亲在马车上等了许久,不见女儿回来,他下车去寻找,也不见她的踪影,猛地意识到什么,不由得痛苦地高呼:“小琼,小琼呀,你去哪了,快回来哟!”
呼声十分苍凉,在寒冷的夜空中飘飞着。黑暗中,姑娘听到了,她的心一阵紧缩,浑身冷得发颤,转过身对着父亲声音的方向,泪水飞滚而出,嘴里无数遍地念着:“爸爸,请原谅我”
6
华钧从何云峰办公室出来,边走边考虑着自己的行动路线。事儿简单,他也要认真安排。既要省力,又要省时,这是他做首都警卫师连长时培养的基本功。只可惜,尽管他善于计划,但他管理的玻璃厂却亏得一塌糊涂。搞市场经济和打仗执勤完全是两码事哩!
此刻,他已计划好,第一家先去找老副市长何明智。在风川市军大分校校友中,目下数何明智和他的关系最密切,这大约因为观点一致吧。何明智,这个当年军大分校的大队长,以后任风川专署的公安处长,副市长“文化革命”中作为“公检法”的黑头头,被整得死去活来,老伴也被整死了。本来肚里就窝着火,不想改革开放以来,他格格不入,儿女在外地工作,风川只留下他一个孤老头子。离休后脾气变得越来越坏,没事就喝酒,喝醉了就骂娘。很念旧情的华钧,经常去看他,去了就被他拉着喝酒,边喝边骂娘。华钧也满腹牢骚,听着老大队长的谩骂觉得痛快,虽然不随声附和,常常也点头称是。不过,何明智有一些论点,他还是不敢苟同的。
“你看看,现在搞得像什么样子。”两杯下肚,何明智的眼睛发红了,“现今发了财的都他妈不三不四的。”他记忆力很好,在公安处长任上,凡是被他抓过的关过的,无论此人穿金戴银,他都能一眼把他认出来。又喝了两杯酒,嘴唇有点发麻了:“就说龙滚沟那个叫什么卫民的家伙,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说不定是什么地方的逃亡地主。他坐了多少次班房,进了多少次监牢?在 ‘文化革命’前高泽群右倾分子的帽子还没摘掉,卫民这家伙就和他勾结在一起,搞瞒产私分,搞 ‘三自一包’。等高泽群掌了风川大权,他就把那家伙当成了金包卵,支持他撤消人民公社,支持他否定过去的方针政策,他还封他当劳动模范、人民代表,使得卫民这家伙越来越嚣张,竟搞起了 ‘农村包围城市’来,在风川城收购国营工厂,修大楼。每次我过大十字口,看见那个狗屁龙翔公司修的那幢楼,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对这,华钧有同感,他微微点点头,不过只是微微,对于骂高泽群为右倾分子,他不大情愿,他觉得随便把一个革命同志推到反革命那边是不公正的。
何明智又喝了一杯,颈脖开始发红,愤愤地说:“当初我就反对把这个右倾分子安排在一把手岗位上。他们不信,怎么样,现在出问题了嘛?我看呀,咱共产党非垮在这些人手中不可……”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脸久久盯着华钧,有些发怒地说,“你回去一定要给你老婆应敏打个招呼,风川的土地每一寸都是革命烈士用鲜血换来的,她不要以为当了国土局长就可以为所欲为,袁剑雄等同志虽然已牺牲几十年,也还尸骨未寒哟!听说,她和高泽群狼狈为奸,搞什么开发区,把土地卖给外国人,而且还要和日本人合作,让日本鬼子来修从风川至省城的高速公路。”
这件事华钧也知道,他当时就反对,正因为这些事,他现在和应敏的关系挺紧张。
“把土地拱手让给日本人,”何明智竟然唏嘘起来,“他妈的,这是卖国。1942年,我们连为了从日本人手中夺回一小块土地,一百多号人没剩下几个人……”他泪水无声地流下来,倒躺在沙发上,闭着双眼,眉头紧蹙,呼吸加快。他醉了,含含胡胡地说:“我要到北京去,我要找邓政委……究竟社会主义还要不要……”
华钧瞠目结舌,打了个寒噤噤。这位老公安处长怎么啦?
太极端了嘛。当年他华钧全家被押送到农村监督劳动,林彪的忠实信徒们常常打得他鼻青脸肿,他也没有往极端处想啊。
这个老上级一定是酒精把他弄得失去理智了。
他走出市政府办公楼,在墙角角处万年青树丛下推出那辆破自行车。这是他常年的交通工具,以他一厂之长的资格,是可以坐汽车的,而且有车可坐,玻璃厂虽然效益不好,小车还是有几辆,还有一辆旧伏尔加。这辆车原本是省委老副书记李陵任风川地委书记时坐的,现在都讲时髦了,被淘汰下来,他得知这个消息去市府机关事务管理处死磨硬泡,以象征性的价格买回厂的,但他不坐,买车的目的,是为了撑面子,在当今十分注重排场的年月,一个堂堂的国营工厂怎么能没辆轿车?但在工厂里,他不坐谁人敢坐?结果成了件展览品。
骑自行车自由,想到哪就到那,不骑时,随便往哪里一放,既不加油,又不管饭,而且还不怕偷,因为他骑的自行车太破旧了,小偷偷去卖不了二十元,还要背上一个偷名。只是像市政府这样的机关大院,是绝不容许他的破车乱停乱放的,他必须在隐秘的地方藏起来。
他今天心情特别好,骑在自行车上,一只手掌着车龙头,一只手放在裤里,边走边哼着:
长江之滨,
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舒中回风川来了,这十分令他高兴。当年在军大分校,他是她们的分队长。也是组织上信任他,派他到军大分校唯一的女子分队去。舒中,他的老婆应敏,还有赵芳都是他分队的兵,三个小丫头那时幼稚得很哩,赵芳年纪最小,有时还尿炕。
真是要多淘气有多淘气,没少给他惹麻烦。比如,她们整日形影不离,像穿了连裆裤,在分校里就有反映,说她们脱离群众,耍小圈子。他的上司,中队长现在的风川市锦绣制衣厂厂长杨大海更直接:说这是资产阶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