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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活水还是打通了我的电话。那一次他有些不开心,他问我为什么避开他的问候,是不是心境依然不明朗?我说,我只是想和热闹与人群远离,想一些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就问我是什么东西可以令我如此忘我?是不是遇到感情的创伤了?我说,不是。他于是一定要我学会忘却,他说忘却一种忧伤的方式就是走向生活,而不是离群索居。
可是,叫我如何能够忘却?是的,报社一事已成为昨日黄花,H杂志社的挫败、卖菜时的得失,甚或者张若璧、胡奔与阎星的出现,都可以视若尘烟一抹,可念兹在兹眷恋的古净尘呢?加上这神龙不见尾的活水,总是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我心境的彼岸,诱惑我思念古净尘。甚至许多个日子里,我已分不清古净尘和活水究竟有什么区分。他们给我的感觉都是那么与众不同,以致于我时常迷惘无措。
我在上级市这样一个观念还不是很新的北方城市里作自由职业人毕竟还是有些超前,因此,几个月下来,并没有赚多少钱,赚来的钱也很快帮妈妈还那些找上门的债主了,所以,我的心情仍然是很重,不知道下一步怎样走,才能摆脱面前的困窘。
正彷徨的时候,葛矜的妈妈从县城打电话说,葛矜情绪更不好了,要我去一次她的家。
而正当我准备出发的时候,电话再次响起——居然是北京一个国级刊物的总编打来的。
总编问我,可不可以到D市去一次,因为她目前要在那里驻足几天,想跟我商量点事情。
这使我很为难,因为葛矜需要我,而这位总编找我无非是为了我能去她那里作采编人员。一者是朋友,一者是前运,我当然应该选后者,可我又不忍舍下朋友,思量了半天,我先去D市,然后到葛矜那里。
那位总编原来是看到我在报上发的散文诗决定来找我去杂志社的。
在我要离开时她又要我有心理准备,因为她会带我去北京。
最后这一句使我初来时的兴奋几乎全部淡灭,因为这段日子没有找到企业策划和广告创意的活,我手里的钱也基本上用于日常家用了,妈妈开的工资还要用于为水澄支付读大学的费用,剩下的钱对我的北京之行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
去葛矜那里的时候,我的双眼已经红肿,因为我没法不为自己的再次失去机缘而心酸。钱,它究竟是什么东西?竟使我应有的一切总是擦肩而过?假使我的家境好,或者我本人貌如天仙,都或许会使我这一生平坦得多了,而我实在是太穷窘了,穷窘得只能待天命。我当然知道我这样想有些偏颇,将生命逼进一个死胡同,可现实中那些属于公平公正公开的东西,对我张开迎请之臂的实在是太少。即使在搞广告创意时,我也尝尽了白眼,许多人见我矮小无华,就用非常不信任的目光和口吻刺伤我。对于这些,尽管我都以我优秀的工作纠正了过来,但我太敏感了,太爱怀旧。
葛矜此刻已思绪翩然,这时候,她抬起双眼注视了我有一会儿,说:水凝,我知道,不为社会所用是你近年来最深的痛。我敢说这段日子你的睡眠都是沉重的。你在这个世界上越来越孤独,你需要一个人安静一阵了,就像我也需要安静一样。
于是葛矜的妈妈就打发我们回市里。
我发现我和葛矜根本无法沟通。每当我试着问她究竟有什么事情羁拦她?是不是那个不该为人的小生命?还是那个有情无义的苏楠?她总会睁大异样的眼睛注视我不语。我知道无形中又伤害了她,她就不得不转移话题,诸如花啦,草啦。
你说,我会不会有一天崩溃?有一天葛矜对我说。
你想有自己的生活,想拥有美丽的将来吗?我反问她。
当然想,她说,可是我已失去了所有,我也想放弃所有,就这样,一直到终老。
你只是不小心走进了一条思想的窄胡同而已,我说,其实,我心灵和生活的压力并不轻于你。尽管泪水也一度浸漫我,而人总不能老在一条小胡同里徘徊,不见天日吧?告诉你吧,每天,我的妈妈当弟弟和爸爸走后,就忧愁地坐在窗前,她要想想这个月的工资能不能发,发了该先还哪位朋友的钱,一旦不能发,该向谁挪借,还有,那些到期的借贷该怎样处理,因为在她的年纪要创业真的是力不从心了。而爸爸和水渊在那个几近死亡的厂里又进退两难。有时候,她会被债事搅得梦中还在啜泣;还有的时候,她反复地数那剩下的几十无钱,计划着我们的生活,她多想使我们的生活不寒碜啊?可她只有也必须每隔三、五天,骑上破旧的自行车,穿着十几年前的旧衣服,到四、五里地之外的批发市上批一些廉价疏菜回来。许多次邻居问她:您家请客吗?她心里很酸,但是她却很开朗地说:家里有儿有女不算是客人多吗?儿子属于丈母娘,女儿属于婆婆,翅膀硬了总要飞的,所以现在要积德嘛。
试想想,大宝贝儿,你的日子里有过贫穷的景象吗?你的家里没有冰箱,没有彩电,没有录音机吗?你的妈妈有过吃剩饭不小心中毒的时候吗?没有,一定没有,只有幸福者才会有时间为不幸烦恼,其实也不过是庸人自扰。
听完我的话,葛矜说,水凝,我相信你说的一切,可是我已经沉郁这么久,我需要一种事实证明我的神经没有问题,而且我时常头痛。
我于是陪葛矜到医院作了脑电图,图上显示一切正常。这时,我蓦地意识到葛矜是患了忧郁症。她一向敏感而好胜,现实的残酷,恋人的背弃,才华的埋没,使她黯然神伤,而她心灵上强烈的自尊又使她憎恨自己的消极、倦怠。总之,解铃还需系铃人,医生是她本人。我这样想之后,就不打算再徒劳地向她说教,尽管得到医生的验证她仍无法释然。12
我决定把我的处女小说整理出来。我很忙。葛矜识趣地在旁边看书(其时她什么也看不进,我了解,但我实在不愿再对她徒劳说教)。
让我了解你一下好吗?葛矜忍不住说,我感觉你和从前不一样了,水凝,你变得令我无法接近。
你要怎样了解我呢?我笑了:从前我和现在我都一样,除了年龄的渐长,牙齿不如从前好,我没什么变化吧?
你变得太多了,葛矜说,在你的文章里,有一种空灵、失落和不甘的情绪,但你却依然空灵得有血有肉,而我,却是完全的空了。她的泪似乎要涌出的样子。
不要这样,我搁下钢笔说,我也是伤心人,我也曾彻夜难眠,但不是有句话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吗?站着走路不愁看不见灯火。
是吗?我能吗?她怯怯地。
你这样子永远别妄想!不知什么时候,爸爸横眉竖目地出现在我面前。爸爸的神态让我吓了一跳,多年以来,爸爸烈火一样的坏脾气已经改掉了许多,平日里他大都心平气和,我和水澄水渊也曾开心良久,不想今天他终于又‘原形毕露’!而且是因为我收留了一人不寻常的朋友。我早就感觉到爸爸很烦感整日愁眉不展的葛矜,他私下里对妈妈说,家里这么多事,本来就闹得很,应该让她回自己的家,妈妈也曾让我设法劝葛矜回转,但是我觉得葛矜的妈妈诚挚的心无法辜负,就聊作不知,没想到爸爸会这么没风度。
我们家不是旅店!爸爸又大吼说:自己的事情不能自己解决吗!
然后他‘咣’地关上房门,没有吃午饭就上班了。
爸爸竟对我的朋友下如此令人羞愧的逐客令,看着一旁讶异得无法自己的葛矜,我心中蓦地一凉:看来,这个家里不仅仅是妈妈弟弟没法懂我,更有爸爸!葛矜不过是只迷失了方向的小鹿,为什么我们不能帮她一次?如果在我的路上总有向我伸出温暖手掌的人,我又何故被挤出报社,然后独自摔得鼻青脸肿?想到这些,我的泪水立即泉涌而出。
跟我走!我拉住葛矜说:我们到姥姥家里。
不!葛矜也因为惊诧和羞愧而流泪了:我刚刚在你这里平静下心情,想看书,并且懂得了你。我即使再被水叔叔烦感,也要忍下去。
可是……我怨艾地想:爸爸的为人你一点都不懂,他是我们的天空,他下雨的时候我们必须掉雨点,他起风时,我们就必须吹气,否则他就会非常非常生气,会觉得我们都不肯听他的话。多年以前他曾一度令我们每天提心吊胆,生恐这片天空有云。
走吧!我再说,你要听我的话,相信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父母,我是唯一用心善待你的人。
不!我不去姥姥家,我有什么不能放得下?我有什么值我每天神思不属,叫人非议,叫人烦感和憎恶的?葛矜哭着说,我要一个人回家,一个人流浪去!说着,葛矜快速地抓起行装,准备出发。
等等,我看见室外雨事正浓,准备留葛矜一会儿,雨停了再走吧,我说。
可是妈妈却递过来两把雨伞。
一定要她走,是吗?我明白妈妈是怕夜长梦多,爸爸会转回来再发脾气。但是妈妈她竟而不帮我吗?我失望万分,我说,妈妈,您不觉得您这样做太过分吗?外边正下雨呢,万一葛矜淋病了,叫我怎样向阿姨交待呢?
妈妈不说话。
好!我说,我也走!我想今天您和爸爸这样对待葛矜,未来未使就不这样对待我别的朋友,我本来就感觉无助和孤独,我不希望今后我成为一个连朋友都没有的人。
我撑起伞,挽住葛矜的手。
你到哪儿去?妈妈追出去。
离家出走!我负气说,每当爸爸乱发脾气,不讲道理地呵斥我时,我都想,只是觉得你们含 辛茹苦不容易才没有那么绝决。今天,葛矜这个和女儿声相似的朋友被您们下了逐客令,我没法不想您们是全然不体会我心情的,我的亲人不懂我,这叫我怎样开心?所以我走!
不想,妈妈也流泪了,她趴在床上失声痛哭不已。
这是我一向敬爱的妈妈吗?我既心痛又迷惘地靠近